作者lonlong (葫蘆提醉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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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文摘] 陳亞先:〈小悟浮榮夢已清──《閻羅夢》創作小札〉
時間Thu May 26 00:27:02 2005
小悟浮榮夢已清──《閻羅夢》創作小札
陳亞先
我的客廳牆上麪懸著一幅條屏,上書十四字:「狂名久厭詩憑藉,小悟浮榮夢
已清」。是摯友愛新覺羅.恆鉞先生集了王船山句子,千里迢迢寄給我的。他
是怕我耐不住「名噪一時」之後的寂寞,預先拿這話給我提個醒。
卻不幸被他說對了一半。我不狂麪自然沒有狂名;但是要把夢做清爽,做到夢
裡和醒著一樣的境界卻談何容易!
生活,並不全是詩畫,便有比生活好得多的夢。人慾橫流,誰沒有比詩畫更美
的夢?「夢已清」,怕只是一個遠大的理想罷!
五年前,我寫過一篇創作札記,題目是「十五年,枕夢」,其中有辛酸,也有
因為「作家夢」做到了初級階段的欣喜。結束的句子是:「夜未央,夢正長」
。就在我煮著黃粱睡覺的時候,來了位不速之客景小佩小姐。她一路風塵闖進
我的客廳,劈頭便說:「您是陳先生嗎?我是台灣聯合報記者,想要勞您駕編
個劇本……」不待我請她坐下,她便出示文件,是「大鵬國劇隊」隊長杜匡稷
先生的委託書和一份寫作大綱提要。粗粗看去,原來是「醒世恆言」第三十一
卷「司馬貌斷冤獄」故事。我向來不慣命題作文,這回卻心中怦然,因為景小
佩這個題,恰巧命中了我正在做著的夢。一個漫長的難醒的夢啊!
於是,有了京劇劇本「閻羅夢」。伏案半月餘,寫罷「劇終」兩個字,仍有幾
縷辛酸縈縈不肯離去。忽然記起一九八五年,北京舉辦全國戲劇大匯演。我那
時雖然也在戲界操筆墨生涯,卻只能去作個悒悒不得志的看官。有一齣由國家
級大劇院演出的戲,編得不如入意。我坐在劇場看得辛苦,忍不住打了個很響
亮的呵欠。立即,眾多責難的目光一齊投向我,責我不懂藝術,一屁股坐在藝
術殿堂裡,打出個公然的呵欠來。我其實是個謹慎人,眾目睽睽之下,不知犯
了什麼傻,說出句很不得體的話來:「這劇本,若讓我來編,肯定好得多。」
結果當然是一片噓聲,噓得我至今脊梁還在颼颼地冷。後來想,我那不過是一
句「懷才不遇」的夢囈,原來夢中說話被人聽見也難免要挨「噓」的。
不過,我還是要說明,自感懷才不遇者,絕非少數。甚至酒館茶肆象棋攤上都
能找到證明:觀棋者尚且因為執棋人不納「忠言」而跌足長嘆,大發「懷才不
遇」的感慨呢!罔論其他了。
懷才與否,因人而異;不過,卻是很普遍的心情。知識階層當然更甚。大致說
來,有懷才不遇的,有無才偏要怨不遇的,有雖然懷著才,卻過高地估計了自
己的……,拙作「曹操與楊修」裡楊修算得是懷才不遇;而「閻羅夢」的主人
公益州秀才司馬貌卻是個雖有才無命,卻把自己的本事看得太大的角色。這角
色,頗能代表一些人。司馬秀才滿腹經綸,一生潦倒,命運很可悲憫,他寫下
怨詞,驚動天帝,把自己荐到陰司去作六個時辰閻王老子,他本想作了閻君,
重寫生死簿,可以顛倒混沌的乾坤,結果弄得很狼狽。這狼狽與他的不幸皆可
發人一嘆。這一嘆為什麼?我至今也茫然。
才華不得施展的悲劇是人生大悲劇;任憑才華施展,卻只能作個失敗的英雄,
又更令人慘慟!為甚麼會這這樣!是天意如斯?是積重難返?我不知道。
我曾躺在洞庭湖邊的草地上,聽欸乃舟聲,望浩渺天穹,癡癡地想:這茫茫宇
宙虛空,是不是於冥冥之中有一種愚蠢與智慧之間的「生態平衡」,或者叫輸
迴劫數之類的東西?再或者,書生薄命原是亙古憾事,這種悲喜劇只能一齣又
一齣地往下唱,否則世界太枯燥……?
「閻羅夢」無意解答(也無力解答)任何問題。但是讀者或觀眾如果也能和我一
樣生出些遐想疑問來,便是作者之幸了。劇本中,我有意將原封不動的傳統文
化與當代意識甚至現代科學強拉硬扯到一起。不是我故弄玄虛,是因為這一類
型的戲(不是指這一齣戲),實在遠古便開始演出,而且恐怕還要演到很久的未
來。
劇本寫的是夢,這篇短文仍不過是一通夢囈,倘若再挨幾「噓」,我也絕不在
意。或許能將我「噓」醒,真的到了「小悟浮榮夢已清」的化境,則其幸如何
?■
【1993-01-10/聯合報/24版/聯合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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