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三章　君王是一艘船 　　艋舺城夜幕低垂，沉重如鉛。街市冷寂，百姓屏息，因為三日前北上的二十三萬將士 與三百艘戰船杳無音訊。直到今日午時，一匹渾身焦痕的黑馬踉蹌闖入城門，馬鞍上伏著 一個血肉模糊的身影。當侍衛上前攙下時，眾人驚駭欲絕，那竟是南征主帥錫輪。 　　王宮深殿之中，酥油燈焰一盞盞燃起，光影搖曳。象牙與檀木鑄成的高座矗立於正中 ，座下雕刻獅象交疊，覆以七寶錦毯。花環垂掛四柱，檀香與沉香之氣氤氳盤旋，銅鼓與 法螺沉默無聲，壓抑的氛圍籠罩滿殿。萬華王至福端坐其上，額束寶冠，鑲紅玉與藍寶， 胸前披掛金縷織就的披帛，頸上環繞白玉與珊瑚串珠，雙眼如炬。兩側大臣列班而立，無 人敢先言。 　　錫輪在侍衛攙扶下踏入殿堂，他渾身焦黑，衣甲破碎，指甲斷裂，雙目赤紅如血，神 情恍惚。見到至福，他忽然全身一震，雙膝砰然跪落，額頭死死抵住玉階，聲音嘶啞顫抖 ：「大王……末將罪該萬死！二十三萬將士，三百艘戰船……皆在華中橋上，葬身於火！ 」 　　殿內譁然，眾臣失聲驚懼。至福抬手止之，目光如劍：「錫輪，我付託於你舉國精銳 ，如今你孤身歸來，這是何故？」 　　錫輪渾身抖若寒噤，雙手死抓玉階，指節鮮血淋漓，眼神渙散卻聲音嘶啞：「臣…… 臣親眼所見！那是一頭象妖！全身黑鐵鑄成，立於華中橋上，背負夕陽餘暉，猶如迦梨現 世！牠昂首長鼻，一聲轟鳴，烈焰噴湧，頃刻間整條華河化作火海！」他的聲音陡然拔高 ，雙臂亂舞，比劃著那駭人景象：「三百戰船列陣華河，桅竿如林，弓弦如雷，然火焰一 吐，整個河面被煉獄吞沒！木舟爆裂，帆布焚燒，將士連呼號都來不及，便在火中化為灰 燼！河水翻沸，冒起焦骨與鎧甲碎片，華河自此不再是水，而是燃燒的血海！」他眼淚與 汗水齊流，聲音忽而淒厲：「而後，那象妖再度揚鼻，烈焰掃向橋南！大王啊，橋南岸二 十萬軍列陣如山，旌旗蔽日，然而在那烈火之前，將士如同田野禾草，一息之間全成灰燼 ！鎧甲熔化，長矛焚斷，無一人生還！」錫輪忽然仰天狂笑，卻立刻轉為嚎哭，聲音裂肺 ：「那象妖刀槍不入！萬箭齊發，只能在牠身上叮噹作響！勇士衝鋒，未及近身，便已化 作火炬！臣……臣親眼看見我的副將在我眼前焚為灰燼，連影子都消散於風！」 　　說著，他猛地用頭瘋狂撞擊玉階，鮮血濺出，侍衛急忙攔阻，他卻如野獸般掙扎大叫 ：「火！火！全是火！象妖來了！牠鼻中噴火！二十三萬人，全都死了！」聲音撕裂夜空 ，終於力竭昏厥。 　　大殿死寂。至福神色陰沉，緩緩起身，目光寒鐵，聲音低沉：「我早已從密探口中得 知，在招親比試場上曾現一頭異獸。單車亦曾回宮，親口勸諫，言此獸不可敵。如今錫輪 亦如此言，可真能憑一象妖之力，毀我二十三萬大軍？」 　　群臣屏息，不敢作聲。 　　至福負手踱步，低聲喃喃：「若此刻退卻，萬華顏面何存？若讓天青借道北伐，豈不 示弱於天下？二十三萬雖失，然我仍有雄師百萬。此役，豈能就此止步？」他驟然停步， 衣帛翻飛，聲音如雷震殿：「我豈能屈服！便算真有象妖，我亦要御駕親征，以王者之威 斬之！錫輪敗，不是天命，而是人心先潰！自此刻起，我必與天青決一死戰！」 　　至福的聲音如雷，震徹殿堂，回聲久久不散。群臣齊聲歡呼，卻顫抖難掩。就在此時 ，殿後忽然一陣清脆的鈴聲響起，垂落的珠簾被猛然掀開，串串水晶般的寶珠相互碰撞， 發出叮噹之音。一名女子昂然走出，步履沉穩，胸前的豐滿在紫羅蘭色的紗麗裡隨著她的 呼吸與怒意劇烈起伏。那正是萬華王后豐胸。她目光如火，聲音清脆卻帶著森冷，直斥道 ：「又來了！至福啊，你這話我聽得耳朵都生繭。還記得上一次嗎？你也是這樣振振有詞 ，要與遙怖決一死戰。結果呢？」她上前一步，長長的金手鐲互相碰撞，叮鈴作響，聲音 直逼國王面前：「那時遙怖才領區區三萬兵，你卻傾國出三十萬！結果不僅沒贏，還淪為 俘虜！要不是我拼盡手段、耗費無數珍寶去營救，你如今恐怕還被鎖在雪象人的鐵籠裡！ 」 　　殿內群臣一陣惶然，低下頭不敢出聲，空氣中只剩王后聲音的迴盪。 　　「你那時正值壯年，」豐胸冷笑，雙眼直逼至福，「精力充沛，體力無窮，與遙怖單 打獨鬥，竟也輸了！如今你已不復當年銳氣，鬢髮已有霜，卻還妄想御駕親征？」她猛然 一揚手，金手鐲劃出一道光，指向殿門之外：「探子回報，天青帶來的軍勢號稱三百餘萬 ！即便這數字有虛水，依他們描述的聲勢，也絕對超過我萬華所有兵馬的總和。你還以為 憑著你如今的身子骨，能領軍對抗嗎？御駕親征？贏得了嗎？」 　　她的語聲如刀，字字剜心，殿內空氣如凝固般沉重。至福臉色鐵青，手中珠串幾乎被 捏碎，胸膛劇烈起伏。終於，他沉聲答道：「可是，我的皇后啊！錫輪兵敗，二十三萬將 士灰飛煙滅，華中橋陷落，艋舺城以南再無屏障！若我不調兵親征，又該如何抗敵？若不 出戰，萬華之國門，已然洞開！」他的聲音低沉，像是壓抑不住的憤怒與無奈。 　　王后豐胸卻毫不退讓，昂首挺胸，怒視著高座上的丈夫，聲音越發鏗鏘：「至福！你 難道忘了？是誰幫了無腿推翻遙怖，登上雪象國之王座？那無腿欠你天大的人情！如今他 已統一雪象國，若萬華真的要亡，下一個就必是他！你為何不去求他借兵來償還情義？到 時候不僅可解萬華之危，還能讓無腿與你共禦大敵！」她的眼神炯炯，帶著一股冷烈的智 慧：「別忘了，天青此番北上，為的正是推翻無腿！若我國覆滅，雪象也絕無幸免。與其 逞強親征，不如動用人情，借他兵馬。這才是王者之策！」 　　殿內群臣一片震動，有人低聲交頭接耳。豐胸的話擊中要害，讓不少人心中暗暗認同 。畢竟錫輪敗績慘烈，眾人眼前仍迴盪著他瘋癲的哭號，誰還真敢相信「御駕親征」能戰 勝那立於華中橋的象妖？至福臉色陰晴不定，眉宇間掙扎難掩。他死死握著珠串，指節泛 白，胸口劇烈起伏，久久無言。 　　殿外忽然急步聲傳來，侍衛高聲稟告：「啟稟大王！雪象王無腿派使節無鼻晉見！」 　　豐胸聞之，眼中一亮，立刻大喜道：「剛想到去求他，沒想到他已經派人來了！快請 ！」 　　片刻後，殿門轟然開啟，十三人緩緩步入朝堂。至福、豐胸與群臣望去，無不愕然： 那隊伍全員穿著的竟是奴隸的服飾。男子只圍粗布白腰布，赤裸上身，肩背留著烙印疤痕 ；女子則僅披粗麻紗布，既無花紋亦無飾品，頭髮披散，腳下赤裸。 　　而位於中央的，竟是一名妙齡女子。她身材婀娜，四官端正，烏髮烏眸，原本應是絕 色容顏，然而鼻梁處卻是一個黑洞，四周滿是刀疤與火烙痕跡。她舉步上前，清亮的聲音 在殿中迴盪：「我是無腿的妻子無鼻。」 　　至福駭然，凝聲問：「那妳不就是雪象國的皇后了嗎？為什麼妳身邊都是奴才？」 　　無鼻神色淡漠，冷然答道：「雪象國現在沒有奴隸，人人平等。我的丈夫是人民的領 袖，不是國王，因為已經沒有了國王。我只是他眾多妻子們之中的一個，自然也不是皇后 ，而是人民領袖的妻子。」 　　豐胸笑聲鏗鏘，胸前珠鏈隨之搖曳：「好，隨便你們高興怎麼稱呼就怎麼稱呼，我們 都會配合！但我有話就直說了：萬華有難，雪象與萬華唇齒相依，雪象可否借兵助萬華抗 敵呢？」 　　無鼻目光如刀，聲音冷峻而鏗鏘：「雪象人民領袖派我來此，只負責通知貴國：我雪 象大軍已經全面南下，準備推廣革命於全世界，完成解放全世界受壓迫人民之大業！到時 候所有曾經壓迫奴役人民的舊貴族，全都只有被人民群眾送入火葬場！」說到這裡，她忽 然語氣一轉，露出一抹嫵媚的笑意，輕輕別過頭去：「因為感謝貴國曾經幫助我完成解放 雪象人民的事業，所以我才會特別派遣我最心愛的妻子之一……啊，親愛的，人家說這種 話會很不好意思啦！」笑意剛落，她猛地轉回頭，眼神凌厲，聲音再次如霜刃般冰冷：「 ……總之，你們都準備去死吧！」殿內頓時死寂。酥油燈焰搖曳，照得無鼻那張既美麗又 殘缺的臉孔忽明忽暗，仿佛死亡本身已走入艋舺王宮。 　　殿內死寂，無鼻那句「準備去死吧」餘音猶在迴盪。至福滿臉鐵青，忽然猛地一拍扶 手，怒聲大喝：「來人！將這些奴才全都給我殺了！拖去城外餵狗！」侍衛們聞聲立刻持 戈上前，殺氣騰騰。群臣皆面面相覷，不少人屏息不敢出聲。就在此刻，王后豐胸疾步上 前，揚手厲喝：「不行！」她怒目圓睜，胸前寶飾隨之震顫，聲音鏗鏘不容置疑，「將他 們都抓起來就可以！除了那個無鼻之外，隨便挑個人，把頭給剁了，派人送去給無腿，叫 他別輕舉妄動！小心他最心愛的妻子會是同樣的下場！」 　　無鼻聞言，卻忽然仰天大笑，聲音清亮而瘋狂，迴盪在酥油燈焰搖曳的大殿中：「我 是他最愛的妻子，你們知道為什麼嗎？」她眼神閃爍著狂熱，語調陡然拔高，「因為我會 願意隨時為他去死！」話音剛落，她毫不遲疑，五指如鉤，猛然插入自己的胸膛。血光迸 濺，刹那間她已仆倒在玉階之下，面容仍帶著詭異的笑意，殘缺的鼻孔與鮮血交織成駭人 之狀。 　　全殿一片驚愕。至福、豐胸以及群臣皆如石像般僵立。 　　然而更可怖的在後頭。無鼻的屍身方才倒下，其餘十二名使者竟毫不遲疑，互相轉身 ，拳頭貫入彼此的胸膛。沉悶的破體聲此起彼落，鮮血如噴泉般濺灑在大理石地上。短短 一瞬，十三具屍首齊齊橫陳，血泊匯成河流，順著階梯蜿蜒而下，染紅了王宮的地毯。這 一幕如同噩夢，所有人都屏住呼吸，連酥油燈的燃焰聲都變得清晰可聞。 　　正當大殿陷入詭異的寂靜時，一名傳令官踉蹌奔入，聲音顫抖如破布：「不好啦，大 王！北門外……全是雪象的兵馬呀！」 　　至福與豐胸同時心頭一震，顧不得血腥滿殿，急急攜手快步登上瞭望台。寒風呼嘯， 城樓之上視野開闊，遠望北方，霎時他們心膽俱裂—— 　　只見艋舺城之北，盡是黑壓壓的人海無邊無際，旌旗如林，戰車如潮，戰象如山。無 數騎兵列陣，人人手中揮舞一面鮮紅旗幟，紅旗翻飛，宛若滔天巨浪。那旗海隨風起伏， 聲勢如同雷霆萬鈞，整個天地都被染成一片赤紅。 　　至福的臉色瞬間慘白，雙唇顫抖，幾乎站立不穩。 　　然而王后豐胸卻強自咬牙，眼神冷冽，胸膛劇烈起伏，聲音鏗鏘而決絕：「好吧！我 們現在還有機會做另外兩種選擇：一，把珍珠嫁給無腿，請他放過我們。二，把珍珠嫁給 天青。你選哪一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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