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蒂爾開始有些慌迷。 時間是冬季的子夜，月亮溺斃於雲層之中，撒下的光蒼白而無力。隔絕土地的道路在他們 腳下呻吟延展、痛苦地往四面八方連綿直到隱沒於那細微的遠方，而他們呆立此處，因為 迷失方向而不知所措。 超乎想像的巨大物體聳入黑暗，壓迫著他們的視覺、呼吸以及存在，蒙蒂爾帶著沙涅爾蜷 立在角落（唯一能見到天空的位置），她大大的眼睛微微轉動，試圖找出正確的道路。 姊姊？沙涅爾的嗓音軟綿，輕飄飄地宛若鵝絨，沾染著不潔的些微擔憂。她試著對他微笑 卻無法成功，最後只能將牽著他的手握得更緊些，掙扎著前行。 人造的巨大物體錯落有致，彼此隔著安定的距離，數也數不清的道路便在之間掙扎，喘息 著延伸恰若行走其上之人。此處陰影與光明縱橫，涇渭分明如四散的黑白琴鍵，偶爾會有 生物穿梭其中，對一切渾然不覺。光亮與黑暗輪番模糊牠們的輪廓。 每當光明點亮了那些人的面孔，蒙蒂爾便感到一陣恐懼。那些生物並非以他們熟知的樣子 出現。鮮血流淌在牠們衣服上，過小的眼珠子死死看著前方，每當發覺有人立在光明之處 便不懷好意地打量對方，拉扯開嘴部露出森森白牙。 道路無止盡地往前延伸，蒙蒂爾必須小心謹慎才能不踏入白鍵的範圍－－這裡實在太多光 明，無論是清晰的、模糊的，所有光明都在對他們眨眼，而她能聽到那不祥的私語，對躲 在黑暗中的他們釋放惡意。 這裡是哪裡？為什麼他們會在這裡？蒙蒂爾想不起來，她擁有的最後記憶是與家人愉快地 用餐。 那是一場非常愉快的晚餐。他們許久未在家裡進食，所以當父親罕見地帶著食物回來時， 大家都相當高興，紛紛雀躍著簇擁著父親進入家門。 那也是一頓非常美味的晚餐。母親端著餐盤出來時他們大聲歡呼，迫不及待要將那鮮嫩的 肉塊掃進體內，不少手足都以狼吞虎嚥之姿掃空餐盤，連平時不是很喜歡的部位也不放過 。 蒙蒂爾和沙涅爾是家族裡最年幼的兩位，也是唯二仍對裝飾食物的小道具仍感興趣的孩子 ，這也是為什麼手足與父母都放任他們揮舞著幾個小道具在庭院玩耍。他們被穿上可愛的 衣物（蒙蒂爾就像是一個規規矩矩的小淑女，沙涅爾卻像是個其貌不揚的頑劣孩子），笨 拙地揮舞道具，尖叫著互相追逐。手足們稍微看顧下後便失了興趣，嚴厲地告誡後便像父 母一樣離開。 在蒙蒂爾的小圓球第五次被擊飛後，沙涅爾甩著長棍，興致勃勃地提議了。 姊姊。我們去探險吧。 不行，我們不能離開這裡。 有什麼關係嘛，去一下下就好了。 不行。如果發生危險了怎麼辦？ 拜託嘛，姊姊一定不會讓我們遇到危險的對吧？ 沙涅爾閃閃發亮的眼睛實在太過耀眼，她沉默地凝視好一會兒，最後仍舊敗下陣來。只去 一下下。她說。真的只能一下下。 於是他們穿過了那道門。只有父親、母親，以及大姊姊才能穿過的那道門。 當他們回過神，已置身於陌生之地。 到處都是未曾見過的事物，到處都是未曾聞過的氣味，到處都是未曾感覺過的觸感。種種 的陌生讓蒙蒂爾幾乎發狂，直到沙涅爾輕輕搖晃她後才猛然回神。 嘿，姊姊，我們要開始探險了嗎？ 沙涅爾微仰著瞧她，大大的眼睛盛滿熾熱的興奮。 於是他們小心翼翼地在未知的環境閒步，有幾次曾看到了讓他們垂涎三尺的美食，卻因為 無法取得而只能倉皇離去。在看到陌生的生物時他們屏息躲在黑暗之中，直到對方離去後 才匆匆逃逸。 然後，蒙蒂爾突然發覺，她認不清道路了。 思及此，她忍不住偷偷窺視了被牽著的弟弟。 沙涅爾似乎仍未明白他們遇到多大的危機，興致勃勃地環顧四周，另一隻手仍拿著道具長 棍，正軟軟地垂落在地，一路畫出細微的雜音。他的身體微微扭動，像是孩童被五光十色 的聖誕夜街道迷茫了眼，捨不得轉開視線。 啊，姊姊，瞧，那個多好看呀。他突然發出驚呼，轉過身子迎上她的視線，舉著道具要她 看向某處。 蒙蒂爾凝神細瞧，咕噥著眨眼同意他的審美。 是的，的確很好看。 我們不能更靠近點嗎？沙涅爾詢問，大大的眼睛流露出一絲渴望。他扭動身體，掙扎地離 開。 蒙蒂爾用力拉住試圖離開的沙涅爾，嚴肅地看著他。 不。我們得回去，母親在等。 有什麼關係嘛，一下下而已，母親不會生氣啦。 不行。 拜託－－ 過來我這裡。蒙蒂爾說，簡短地。 事情發生的很快，而牠根本搞不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 牠躲在角落嗚咽著，牠是雌性，所以叫聲細細的、尖尖的，跟雄性低沉的音質不同，但話 說回來，牠也還只是個小孩子，牠們都還只是小孩子而已。 那些怪物在說些什麼？為什麼事情會變成這樣？它被怪物發現了嗎？ 牠們只是想要來一場無傷大雅的小冒險而已。 所以進入了被禁止進入的地方。 所以進入了長輩們敦敦告誡、絕對不能靠近的地方。 然後，被怪物發現了。 那些怪物抓住牠的同伴，殘忍地殺害了。 那些怪物剝下牠們的外皮，刨挖出內臟、肌肉、骨頭。 那些怪物，正在烹調牠的同伴。 被支解的時候牠的同伴還活著，牠可以看到牠痛苦地抽搐，連慘叫都發不出。而牠只會無 能地蜷縮在角落，驚恐地尖聲哭泣。牠發出細小的嗚咽。 下一個，就是牠了。 只剩下牠了。 蒙蒂爾轉著眼睛，終於，光明減少了，那些奇怪的怪物的數量也減少了。她微微鬆了口氣 ，轉過身要對沙涅爾說話。 然後，她僵直在原處。 她手裡緊緊握著的，只剩下沙涅爾的衣服。 蒙蒂爾只覺得身周的空氣凝結了。沙涅爾！她大喊，扔下衣物往來路急奔。沙涅爾！光明 與黑暗輪番照亮她的身型，而她此時無暇去管四周人們的眼神。 為什麼要來這裡呢。為什麼要自作聰明做那什麼探險遊戲呢。 蒙蒂爾奔跑在陌生的街頭，後悔地幾乎哭出聲。難得穿上的漂亮衣服在粗魯的對待下逐漸 折皺，她在黑白琴鍵上踩下慌亂的跫音。 沙涅爾，家族最小的孩子，她唯一的弟弟。 不見了。在這陌生的環境，不見了。 蒙蒂爾的眼睛狂亂地轉著，扭動著身體掙扎著奔馳於道路之上。她還沒習慣這身漂亮的衣 服，跑步的姿勢於是有些不穩，只能以溺水者的姿態掙扎著前行，一邊放聲尖叫年幼手足 的名。 沙涅爾！ 沙涅爾．夏紅斯瑪利提瑪！ 沒有回應。 顫抖著，蒙蒂爾真的開始哭泣，液體從那大大的眼睛不斷滑落，沾濕了可愛的衣物而她渾 然未覺，只是兀自啼哭，發出如同換不過氣似的細微啕哭與嗚咽，尖細地像是輕輕一壓便 會碎裂。 沙涅爾。沙涅爾。沙涅爾。沙涅爾．夏紅斯瑪利提瑪。 家族中最小的成員，手足中最有魅力也是最古靈精怪的孩子，與她幾乎同時誕生的弟弟， 老是惹出一堆麻煩讓她跟在後頭收拾的渾蛋。 再也不會見到了。 再也不能見到了。 在往後漫長的生命中，沙涅爾的存在將不復存在。 小小的孩子在陌生的世界中打著哭嗝，蒙蒂爾被排山到海而來的恐懼席捲，只能軟弱地在 地上蜷縮著顫抖。巨大到無法置信的人造物俯視著她，在那癱軟的眼睛中烙印絕望。她可 愛的衣服沾滿淚水，在腐敗的風中兀自閃爍，張狂地宣揚不可逆的結果。 「那個……妳還好嗎？」 有誰的聲音從身後傳來，男性、中年，那聲音帶著不穩定的氣息，像是正在壓著強烈的情 緒波動，宛如他們見到食物時總忍不住全身的顫抖，導致發出的聲音一同興奮地破碎。 蒙蒂爾沒有回頭，只是兀自沉浸在悲傷的迴圈。啕哭、嗚咽、打哭嗝。 「妳還好嗎？」那聲音又問了，這次更加不穩定了，一同接近的腳步聲也相當不確信，只 以腳尖輕輕踩踏地面，像是下一秒就會撲往哪裡。「為什麼妳沒穿衣服呢？這樣子、很危 險喔……」 蒙蒂爾仍舊啕哭、嗚咽、打哭嗝，連理會都不想要給予。沙涅爾、沙涅爾、沙涅爾。她悲 慘地嚎叫著，雙手軟弱地垂在身側，大大的眼睛不斷湧出液體。 「小朋友？」那聲音又說，終於來到她身後，輕輕地、輕輕地，聲音主人碰觸了她的肩。 「這裡很－－」 蒙蒂爾．夏紅斯瑪利提瑪轉過身體。 聲音的吞吐只進行一半，宛如被吸進真空那樣猛然停止。那制服怪物用她無法理解的方式 發出高亢的尖叫，不帶任何意義的純粹高音，牠的面容扭曲，可悲的小眼睛睜到極限，身 體維持輕碰她的姿勢卻已顫抖到幾乎崩潰。 你是誰？蒙蒂爾問，可憐兮兮的。你有看到我的弟弟嗎？ 她想伸出手抓住這生物，她想詢問牠，是否有看到她那小弟。於是她伸出手，緩緩地朝那 怪物的肩膀探去，一如牠輕柔觸碰她的肩。 然而那怪物轉身就跑，悲慘而恐懼的跑，不斷發出她無法理解的高亢音波。 隨著怪物的離去，身周的巨大人造物們零零落落地睜開了眼，蒼白的光明腐蝕了黑暗，逐 步侵蝕到她本身，令人感到害怕的竊竊私語開始逼近。她驚恐地後退，藏到更深的黑暗中 。 沙涅爾。蒙蒂爾可憐兮兮地咀嚼這個名字，一次又一次。沙涅爾、沙涅爾、沙涅爾。 她的弟弟，到底在哪裡？ 所謂被禁止進入之地只是一片森林。牠跟著同伴蹦跳前行，對於長者們禁令感到非常不解 。 但話說回來，居然在這麼近的地方就有這麼廣大的森林，真是令人意外。 年紀稍長的同伴謹慎地在樹幹留下記號，牠們說這是必要的步驟，免得之後要出去卻認不 得路。牠懵懂地點點頭，表示自己對這種舉止的佩服。 但當然出的去吧？肯定出的去的。畢竟牠們有這麼多個呢，絕對什麼問題都可以解決的。 牠點點頭，對同伴和自己抱持著莫大的信心。 只是探險遊戲而已，能出什麼大事。 蒙蒂爾拖著腳步徘徊，蒼白的月亮從雲朵中爬出喘息著，像是眼睛一樣，蒼白的獨眼，冷 冷凝視著這嬌小的孩子。 她仍舊維持著啕哭、嗚咽、打哭嗝的循環，低聲喊著沙涅爾的名卻不抱希望。這裡實在太 大，即使沒有這身衣服的限制，她也沒有把握能在太陽升起前找到沙涅爾。 然後，相當突然的，沙涅爾的聲音響起，從一條陰暗的道路之中幽幽響起。 沙涅爾！她大喊，快步衝入人造物之間。 男孩的屍首癱軟在地上，睜大的、小小的眼睛淌出的淚水逐漸乾涸，下方的嘴巴被刺穿， 那隻手則順著食道深入，將裡頭的東西攪成一團。由模糊血肉構成的人形輪廓蹲伏在男孩 前，查覺到她急切的步伐，巨大的眼睛從腹腔移動到背脊，冷冷地凝視著。 蒙蒂爾呆愣著，沉默，思考跟不上變化。 沙涅爾？她終於開口，可愛的衣物隨之一張一闔，帶著一絲猶疑的困惑。 你在做什麼？ 姊姊，唔，抱歉。 人形輪廓站起來，男孩的屍首應聲倒下。沙涅爾眨眨眼，看起來有些羞愧。 蒙蒂爾轉動眼睛，發覺這正是先前沙涅爾指著要她看的東西。 你就為了這個跟我走散？ 姊姊，可是這個真的很好看呀。沙涅爾的聲音帶著一絲辯解。 不，但是－－你不應該先去找門嗎？ 我找了呀。就在那兒。 蒙蒂爾眨眨眼，對於事情的發展有些不知所措。她往沙涅爾指的方向看去，那道他們不應 該的門的確就在那裏。 沙涅爾搖晃她的身體，她回過神，發覺弟弟正期待地瞧著她。 姊姊、姊姊。教教我該怎麼做衣服嘛。他說，軟糯的。 輪到牠了，終於輪到牠了。牠能感覺到，愈發驚恐地扳動籠子卻仍舊徒勞。 怪物轉向牠。 巨大的眼睛咕嚕嚕地轉動，帶著評估意味地打量著牠。牠努力縮小身形，發出求饒的哀鳴 。 怪物有著人類的眼睛和輪廓，也就只有眼睛和輪廓。巨大的單顆眼睛在腹部對牠眨著，他 們的身體－－他們的身體根本看不清，肉糜與血管與骨頭全都攪和在一起，毫無章法地亂 成一團。 巨大的瞳孔盯著牠，牠能看到其他的怪物也在盯著牠，不管是面對牠的還是背對牠的，腹 部的、背脊的，佔據整個軀幹的巨大眼睛們此時發出冷冷的狂熱。 他們在顫抖，牠在顫抖。 巨大的眼睛們瞇起來，像是微笑一樣。 兩名孩子走在夜色渲染的森林中。 比較高的那個看起來就像個規規矩矩的小淑女，她手牽著俊秀但顯然相當頑劣的男孩，形 色匆匆。 他們的軀幹被開了個大洞，巨大的眼睛微微轉動，從腹腔窺伺街道，而面部的眼窩與微張 口腔是三個漆黑的洞，偶爾會因為過大的動作而濺出黏稠的黑液。 姊姊，我們真的不能再玩一下嗎？ 不行，我們要趕快回去。 探險遊戲結束。 而孩子們都已回到該回去的地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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