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次驗證身分後，我和我的管家機器人終於登上「烏塔那匹茲姆」號，成為有幸離開地 球的一員。 「方舟」、「五月花」、「蓬萊」、「天岩戶」……儘管不知道其他國家的船長什麼樣子 ，但想來應該和我國的差不多；「烏塔那匹茲姆」的內外都充滿簡約的現代感，我幾乎要 以為我仍身在城市，沒有光滑的瓷白通道是它的血管，貼近最早期的科幻小說敘述，而非 近代作品描寫的「人造的自然花園」。 雖然我認為，那只是因為設計這艘太空船的人不知道「自然」是什麼樣子。 根據指示，我無視其他人匆匆來到居住區，進入我的房間。關上門後我不禁鬆了口氣，人 群實在讓我反胃。我靜下心等待起航。 房間裡有一張大半深入牆壁的床位，以及獨立的衛浴，其餘空間僅容我和我的管家並立。 這樣的配置剛好，我讓管家恢復成球體，嵌入充電座待機，也把自己固定在床頭，然後喚 出操作儀開啟房間的「景觀」。 空間像是膨脹開來，窄小的白色房間轉眼變成充滿綠意的公園，我坐在長椅上，為先前的 評價道歉。 景觀接連變換，熱帶莽原、沙漠、海灘、珊瑚礁、深海、冰原、針葉林、闊葉林、草原… …可選的景觀數量非常多，比我以前的收藏還要豐富，其原因不難想像。因為一時間也瀏 覽不完，我決定把景觀轉成對外鏡頭。 下一秒，我像坐在半空中，眺望安卓勒斯。 廣場上還有不少人在排隊，因為不習慣人群，成對的黑點們彼此離得很遠，登船的進度很 慢，看來距離起航還有好一段時間；稍遠則是殘破的城市，那是自動維安部隊努力執行「 公務」後的結果。 萬人飛入太空的行動不可能完全隱瞞，這項壯舉到後期理所當然招來了無法登上「烏塔那 匹茲姆」的人的抗議。 幸好除了人數，優勢都在這邊，眼前不再冒煙的戰場就是最好的證據。 我看著傾頹的大樓，以及焦黑的土地。視野裡沒有屍體。 突然，船身微微震動，我這才意識到乘客都已上船，「烏塔那匹茲姆」即將啟飛。 視角似緩實快地拔高，很快地，我的視線越過破滅的城市，看到了安卓勒斯的心臟。 安卓勒斯湖，天使的眼睛，這座千年大城的母親。 透明的環境隔離帷幕下，真正綠樹和青草環繞著清澈的湖水，水面搖曳著波光。這座綠洲 是真正的奇蹟，在連海洋都被汙染到幾乎沒有微生物的今日，她竟然還能如字面上地提供 沙漠中的居民清水。 安卓勒斯是人類的珍寶。我看著她，眼眶不禁一酸，她是教會我什麼是自然的導師，也是 讓我能苟延殘喘至今的恩人，而我竟然要拋下她嗎？不再繼續用我擁有的知識去保護她？ 愛惜她？ 綠洲越變越小，美麗的眼睛漸漸變成一條綠色的弧線。天使的眼睛闔上了。我心底倏地閃 過這句話。 就在我快要忍不住淚水的時候，黃色、粉紅色的雲霧突然湧入視野，擋在我和大地之間。 我知道我再也無法親眼看著她了，便放任淚水氾濫。 我的孩子、孫子們有機會看到她嗎？我關掉錄影，惆悵地想著。 ※ 莉菈用粗糙的舌頭舔了下乾裂的嘴唇，努力不要讓焦慮影響判斷。 戴著頭紗、一身黑衣的女子躲在過去被榴彈轟開一個大洞的水泥牆下，專心觀察四下的動 靜；她距離目標只剩兩條街了，但經驗告訴她，現在開始才是最危險的。 安卓勒斯被捲入戰火已經四年了，近幾個月，因為政府軍的封鎖，導致這裡的處境越發艱 難，不要說醫療用品，就連飲用水都匱乏。 安卓勒斯客觀來說其實不缺水，沙漠中的城市自古以來無不是建立在綠洲上，這也是為什 麼反抗軍至今仍能抵抗。 莉菈雖然不支持政府軍，但也沒能加入反抗軍，她只是沒有條件逃離這裡的普通居民，人 數最多、力量也最小的那種。 不過幸好她對這座城市夠熟，知道有些地方雖然離湧泉很遠，卻有古老的水道相連，只是 她不敢保證沒有「其他人」知道。 鱷魚和獅子會在水塘等待獵物。莉菈認識很多說要去取水就再也沒回來的人。 可以的話，她也不想冒險，但她需要水，她年僅四歲的孩子更需要。她只能行險。 想到這裡，她不由得抓緊手上被舔得乾乾淨淨的馬口鐵罐。 搭搭搭。碰。 悶熱的風，帶來遠方的交戰聲，她沒有感覺到爆炸的震動；四年的時間雖然沒讓她變成傑 出的戰士，但也讓她有足夠經驗判斷衝突發生的方向、距離。 不在前面。 莉菈沒有立刻移動，她默數兩分鐘，等到她認為前方就算本來有人也去支援戰場後才衝出 藏身處。 黑色的人影飛也似地掠過滿是黃土和碎石的柏油路，幾乎沒有發出任何聲響就消失在巷弄 裡。 鋪地磚的小巷裡，古老的獅首雕像被歲月打磨得毫無稜角，從它口中流瀉而出的清水就像 神的恩惠一樣，在那毫無偏袒地任人取用。 一陣涼意飄來，陳舊的用水處旁還長了幾株小草，給女子一絲久違的綠意。 莉菈不禁稍微放緩腳步，雙手捧著鐵罐，朝聖似地走向泉水。 叩噹噹噹！ 鱷魚和獅子會在水塘等待獵物。 恐怖的灼熱在女子左腳爆開，黑色的人影癱倒在地上。 乾淨的馬口鐵罐，染上了塵土。 ※ 就快到了。阿曼快樂得幾乎想唱首歌。 滾滾黃沙中，有一支駱駝隊伍義無反顧地往大略是西邊的方向移動。 這支隊伍說大不大，說小不小，以一個男人就有一隻驢子和七隻駱駝來說，規模著實不小 ，但和阿曼以前掌握的商隊相比，這實在算不了什麼。 以四年前馬蘇德王子的復國戲為嚆矢，這一帶的大小王國、城市無不陷入動盪，兵亂四起 ，害得他累積了大半輩子的財富都被搶走。 幸好小命還在。 而且他還發現了那座地圖上沒有的綠洲。 光是想到那座綠洲，他埋在鬍子下的嚴肅嘴角就忍不住揚起愉悅的弧線。 無情的烈日就像貪婪的軍閥，努力壓榨大地上的每一滴水，但一如太陽終將落下，商人看 似沒有盡頭的旅程也迎來了終點。 沙漠中最動人的景象，莫過於那如夢似幻的青綠。 他一翻過腳下的沙丘，隨空氣搖動腰肢的椰棗樹便立刻前來迎接。 清新的草綠間隱約可見一抹不同於天空的淺藍。 「天使啊……」阿曼讚道。 這份感動歷久彌新，每次見到她，阿曼都覺得自己像被天使看見了，不然怎能得到這樣的 救贖。 早就聞到水氣的駱駝們不用男人驅趕，奮力邁開蹄子走向綠洲。 在綠蔭遍佈的綠洲裡，太陽似乎也變得多情起來，不再那麼殘酷，阿曼啃著隨手摘來的椰 棗邊走邊吃，一會，他來到綠洲中央。 波光粼粼的湖泊上開著蓮花，水鳥悠哉地在淺灘上漫步，偶爾垂下脖子享受一口清泉或魚 蝦。 阿曼看得直想和那些鳥兒一樣，狠狠把頭埋進水裡牛飲。 但他沒有立刻付諸行動，因為在湖邊有一座他沒看過的帳篷。 說那東西是帳篷恐怕還過頭了，那東西不過是用棕櫚落葉、樹枝和羊皮，隨便綁在一起的 庇蔭處，做法草率得連他這個糙漢子都看不下去。而在帳篷旁邊，有一座用樹枝圍起來的 小羊圈，裡頭有三隻綿羊。 他上次來這是四個月前，他很肯定當時還沒有這座帳篷。阿曼一邊靠近一邊想道。 就在他靠近得足以窺視帳篷裡的情況時，湖那邊傳來明顯的聲響。 他看過去，然後便癡了。 一名蜜色肌膚的女子不著片縷地站在湖裡。 女子上半身完全暴露在空氣裡，但她和阿曼對上視線後卻沒有露出羞赧，反而勾起能解讀 成自信或者輕視的笑容，這抹笑意和她手上插著鮮魚的樹枝十分和諧。 盛開的蓮花上，有圓滾滾的水珠，映出四周的景象。 ※ 沙漠的夜晚是冰冷的，但再冷也冷不過人心，也凍不住馬蘇德心裡熊熊燃燒的復仇之焰。 馬蘇德跨下的駿馬突然一個踉蹌，口吐白沫往沙坑裡跌倒，看來是不活了，連帶上頭的兩 名騎士也啃了滿嘴沙。 馬蘇德立刻拭淨懷中人的臉龐，將乾癟的水袋湊到她嘴邊，並柔聲說出安慰的話語。 兩天前，馬蘇德還是安納的王子；但如今他和他的妻子身分丕變，已是慕尼爾重金懸賞的 王室餘孽。 馬蘇德的妻子叫什麼名字不重要，因為，她在兩人逃離安納城那晚就已經死了。 女子美麗的臉龐經兩日曝曬後明顯乾癟，中箭的傷口發出陣陣噁心的腐臭。 但馬蘇德不在意，不對，他很在意，他很內疚自己沒有足夠的水給妻子喝，竟讓她花般的 容顏枯萎了。 在失去重臣的忠誠－－或許其實從未得到－－後，馬蘇德接連失去了父母、手足、家園， 在剛才又失去愛馬，還有……如今他只剩一身骯髒的華服。 星光非常耀眼，照得女子的臉龐近乎發光，凝視不似人間所屬的白皙許久，馬蘇德終於冷 靜下來。 他輕輕地、艱難地放開妻子，讓她躺在沙地上，然後拔出小刀走向愛馬。 他還不能死，在他報仇、在他復國前，他還不能死。 就在他準備支解愛馬的時候，他發現附近沙子裡半埋著一樣物體。 就是它害卡西姆跌倒的嗎？他把那個東西挖出來。 那是一盞銘有繁複裝飾花紋的油燈。 燈？他想到了某則傳說，然後好奇地輕輕擦了下它。 狂風大作，烏雲般的魁梧巨人從壺嘴飛了出來。 巨人抱胸威嚴道：「你可以許三個不是長生不老或亡者復活的願望，我必然為你實現。」 回答祂的，是沉默。 「你是聾子嗎？」巨人問道。事實上祂還懷疑眼前的男人根本是呆子，他看到自己竟然一 點反應也沒有，不喜，也不懼，只有木然的視線。 「你──」 「第一個願望，」馬蘇德突然開口，他堅定的聲音如利刃完美地截斷巨人的話，「讓佔據 了安納城的慕尼爾和他追隨者，現在，全部去死。」 「……聽從你的願望，主人。」巨人面無表情地鞠了個躬。 然後祂舉起左手，雲霧般的巨手生出無數黑色的蝗蟲、蒼蠅、蚊子、砂礫、以及一切讓人 感到不祥的事物，它們震耳欲聾地飛向馬蘇德早先逃離的方向。 「您的第一個願望已經完成了。」又一個無聊的願望。看著那個方向，巨人腹誹。「請問 您還有什麼吩咐？」 「第二個願望，在這裡，造出一座綠洲，一座世界上最美、任何人看到都會忍不住讚嘆為 『天使的眼睛』的綠洲。」 馬蘇德睜大眼睛，彷彿他看見了什麼令人驚奇的美景。 「聽從－－」 「還有，」巨人正要實行馬蘇德的願望，卻沒想到他又立刻接著下令，「讓這座綠洲，只 要還有人會前來就永遠不會消失，它的清泉永遠不會背叛需要的人。永遠。」 馬蘇德看著愛妻緩緩說出最後的願望。 這還有點意思。 巨人笑了。 「聽從您的願望，主人。」 忽然，從油燈湧出來的不再是黑色的雲霧，而是清水，和星子、月亮一樣閃閃發光的明澈 液體，源源不絕地從油燈流瀉而出，只一眨眼，就在馬蘇德面前積成一座小水灘。 不，是池塘。 不，是湖泊。 不知不覺間，馬蘇德發現自己身處在一座生機盎然的綠洲之中，綠洲裡不只有花草樹木， 還有蟲鳥走獸，成熟的樹果香味宜人。 巨人已經不見了，馬蘇德把還不停湧出清水的油燈丟進湖底，轉身抱起愛妻。 女子微微乾癟的臉龐像在對他訴說什麼。 馬蘇德附耳傾聽後道：「沒事了，好好休息吧，我會處理的……」 他抱著她走進湖中，在漫長的凝望後，他放開手，讓美麗的女子沉進湖底。 「再見了，安卓勒斯。再見了。」 黎明，馬蘇德走向昨日逃離的方向，昨日的逃難之路，今日是復國之路。 他不是孑然一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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