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ostracize (bucolic)
看板historia
標題Re: 孫立人與韓信
時間Sun Dec 7 18:39:25 2025
孫立人將軍的麾下,周芝雨少將
不願出賣孫立人,被處決
收屍發現,刑求時,十根手指都被砸斷……
邀請朋友們閱讀這篇報導文學
不是因為文章得了首獎
而是因為,有些生而為人的氣節
不能被忘記…….
【第14屆台中文學獎 報導文學首獎 向上路】邱瀟君
向上和向下的路,是同一條路。赫拉克利特
2025年,我走向臺中向上路一段18號門口,細雨方停,地面濕滑。我放慢腳步,小心翼翼
地護著手中的筆記,怕滑倒,怕摔破,也怕看不清那條時代遠去的方向。這裡,不只是地
圖上的一個坐標,更是命運的斜坡。
*一張餐桌,兩個時代
那是在2022年,陽光普照的南加州,參加一場熟人主持的早餐會,大家為一位剛從台灣回
來的朋友接風。
長桌八人,久未見面的朋友彼此寒暄,餐廳裡杯盤交錯,眾聲喧嘩。坐在正對面的老先生
, 身著米白色襯衫,外罩淺灰針織衫,眼神清澈警覺。即便年過八十,仍有種讓人不敢
小看的精神與氣場。
朋友介紹:「周固猷醫師,南加大牙醫學教授,巳在南加州行醫數十年。」
大家各有擅長,席間談資不斷,賓主盡歡,而當話題轉回臺灣,有人提及最近臺灣媒體揭
露的歷史新料《蔣中正日記》即將出版的訊息時,這位長者忽然低聲對我說:「你知道我
的父親是怎麼死的嗎?」那語氣輕淡得彷彿是在說一段別人的往事,但他的神情裡卻有一
種冰冷與重量,我謹慎以對,感覺氣氛變得不同了,彷彿他話語落下的同時,整張桌子都
微微晃了一下。
「我父親37歲時被國家依匪諜罪槍斃。」就在那鬧哄哄的早晨,他對我說了一段話,關於
他的父親、一場不義的死刑、還有一個快被遺忘的名字。他沒有吶喊,並不激動,只是靜
靜地、帶著幾十年的憊乏,將一段真相從記憶中攤開,讓我看見一個時代故事從闃寂的暗
室裡走出來。
他淡淡地說:「父親周芝雨,孫立人將軍的軍法處長,陸軍總司令部少將。」
一個名字,一個軍階,一段過去。
我的腦海裡浮現出馬場町、匪諜、特務、白色恐怖……但這些名詞從沒像現在這樣,變成
一個真實的人,一個有兒子、有妻子、有故事的人的命運。
「我父親不是叛徒,也不是匪諜,他是一個相信法律的人。他死,是因為誤信了時代。
」
*在冰雪與戰火裡出生
有些人,是在家鄉長大的; 有些人,是在歷史裡長大的。八十五歲的周固猷,是後者。
1940年,東北尚未從戰爭的陰影中解脫,日軍的鐵蹄尚未完全撤離,國共的暗潮已在暗處
翻湧,周家長孫在北方冰雪中呱呱落地。祖父周俯雲捧著嬰兒,凝望良久,緩緩道:「就
叫固猷吧。他生在成固縣,猷是計畫、是志向。願他長大後國泰民安,成為周家的新希望
。」
飽學的祖父贈名,既有對家族傳承的期待,也是對國家未來的希望。但命運並沒有善待這
個家族,狂風暴雪之後,還有更險惡的風浪在前方等待。
1946年,六歲的周固猷在瀋陽忠烈祠三軍子弟學校一年級就讀。
1947年,一家人從瀋陽輾轉到了北平,他進入德勝小學二年級。
1948年,國共戰火四面燃起,硝煙逼近城門。全家再度南遷。逃難的列車晃晃蕩蕩,他和
母親擠在車廂角落,剛出生的弟弟靠在她腿上睡覺。他問母親:「爸爸會來找我們嗎?」
母親沒說話,只是輕輕摸了摸他的頭。
1949年,海峽此岸成了新的落腳點,一家人在台灣安頓下來,他轉入台北興安國小三年級
,和每個三年級的男孩子一樣,愛玩官兵捉強盜、老鷹抓小雞,最會在玩「城門城門雞蛋
糕」時攻破對方的防線。
山川氣候雖已不同,但尋求安定的心意依舊。他們深信,只要祖父能從家鄉到得了香港,
爸爸能把祖父接回來,全家就能在這片陌生的土地上,重新開始。
*教室與殯儀館之間
1950年6月,祖父還是音信全無,周固猷正準備三年級期末考,父親卻在某個清晨無聲消
失。全家等了又等,等來的只是空白與焦慮。十一月,父親被槍決,他從四年級的教室被
叫出來去認屍。
往後的幾年,他像影子一樣活著。不吵不鬧不再問為什麼,因為沒有人回答,連天都不肯
和他說話。
1952年,他考進建中初中, 1955年進建中高中。沒有人當面提他是「匪諜之子」,但也
沒有人靠近他。
周醫生緩緩地說著這些過去,我們彷彿已經走過了千山萬水,而窗外陽光依然。隔著餐桌
和喧嘩的人聲,他遞給我一張被折疊磨損的紙張,紙上寫著些快要看不清楚的名字:「想
當年,逢年過節,先父這些故舊,孫立人、余紀忠、朱際鎰、胡庚年、李煥、洪同、曹聖
芬、吳英荃,諸位父執輩,不懼匪嫌,毅然接濟饋贈,我銘記在心,不敢或忘。」八十多
歲的人,說起這些長輩,臉上充滿了孺慕之情。
他說「爸爸走時,家中剩下的只有兩床棉被,一大盒勳章,還有媽媽手中的四十塊新台幣
。從那天開始,媽媽帶著我和三歲的弟弟,到處流浪。除了父親的故舊,沒有任何鄰居、
朋友、同學、親戚、同事,【匪諜家庭】四個字,就像瘟疫一樣,沒有人敢沾我們一點
邊 !媽媽丟了教職,孤兒寡母三個人,居無定所,只能跌摸滾爬地活下去。」
我撫摸著紙張上一個個名字,彷彿摸著一部近代史,心中暗想,這些有名有姓的大人物,
他們明知至友冤枉送命,卻不敢發出一點聲音,或者,發出聲音也沒有用。
1958年,周固猷考上國防醫學院牙醫系,披起白袍,彷彿也穿上了防彈衣,那是他用來對
抗過去的鎧甲。他用專業證明自己不是叛徒的孩子。
周家大兒子進到國防醫學院,是周家柳暗花明翻身的年代。
*感謝,也是告別
和周醫生談話,最讓我驚訝的是雖然他在述說一段悲慘的家族史,口中卻沒有怨恨,只是
了然:「坦白說,我要感謝國民黨,還好他們不像共產黨,否則像我這種黑五類的孩子是
沒有任何前途的。在台灣,我雖生在匪諜家庭,一貧如洗,仍然可以讀公費的國防醫學院
,讓我們家有了翻身的機會。」
而且,學校還讓他加入國民黨。
1971年,周家移民加拿大。他告別了島嶼與政治,也告別了一輩子不能說的身世。離開了
機關要地,他開始在海外各個場合為父親周芝雨平反。他告訴我:「那不是復仇,而是還
清歷史的債,歷史需要親身經歷過的人不停訴說,才不會被遺忘。」
1974年,他進到美國南加大牙醫學院,彷彿又走進一段新生。自此,他將父親的故事寫下
,在麥克風前說出,奔走四方,查閱資料、拜訪故人,翻找那些被塵封的記憶與證據。既
然他已不是那個渴望知道「爸爸怎麼了」的孩子,而成了一位知名的醫學教授,他就要開
始堅持追問、記錄、抗議。
1979年,南加大畢業後,他成為教授、成為醫師、成為每個人眼中光明的模範。他學會了
英語、法律上的「evidence」、醫學上的「precision」,卻始終無法學會遺忘。
即便已經出人頭地,也算得上飛黃騰達,但從來沒有一天,他可以忘了自己的父親是怎麼
死的;他們一家是是怎樣在時代的碎玻璃上活下來的。
*如果那天迷路
周固猷早已成為南加州最受尊敬的牙醫、教授與節目主持人,卻仍常常做這個夢。
那是1950年11月21日,教室門口出現了叔叔的身影,叔叔沒有解釋,只說:「跟我走。」
毫不猶豫地牽著他走進惡夢中。
夢裡,他坐在叔叔腳踏車前座,耳邊是車輪在碎石路上顛簸的聲響,前方是一條沒有盡頭
的巷弄。叔叔用力踩著車,汗水一滴滴落在十歲小男孩的背上。
那個被從教室中喚出的孩子,不知道將要面對的是什麼,卻已經感受到家中這半年來的異
樣。爸爸突然不見了,他把恐懼藏在笑鬧中,仍和街坊孩子們玩官兵捉強盜。
站在「極樂殯儀館」門口,連這幾個字都認不全,就被拉著快步往裡走。那是一扇通往地
獄的門。他看見媽媽伏倒在門口,已經知道那紗罩下躺著的,是他的爸爸。
他被推著向前,看到一張陌生的臉,那真的是爸爸嗎?那個曾經英俊挺拔、回家總讓他幫
忙脫馬靴的父親,如今變成一具滿頭白髮、面容扭曲的屍體,一動也不動。
媽媽說:「你爸爸讓政府槍斃了。」
從此,他的人生被活活劈成兩半。一半留在父親還活著的過去,一半是漫長黑夜裡無法縫
合的未來,一個被稱做「匪諜之子」的未來。
他從不願提起那天的事。但夢總會找上他。夢裡,他還是那個十歲孩子,坐在叔叔的腳踏
車前槓上,搖晃著、顛簸著,穿過台北那些老街小巷。他不問叔叔要去哪裡,也不想知道
終點,只希望這條路永遠沒有盡頭。
很久以後,他才漸漸明白:不是叔叔把他帶進了惡夢,是那個時代本身就是惡夢。 夢裡
的父親早已在卅七歲那年隔了星辰大海遠走,只留他和媽媽,三歲的弟弟獨自顫抖,直到
他自己也老了。
*我對不起你父親
1988年3月29日青年節,台中市西區向上路一段十八號,86歲的孫立人將軍,擁住48歲的
周固猷牙醫師,全身微微顫抖。
兩人之間相隔的,不只是門廊與時光,而是一段撕裂38年的歷史記憶。
孫將軍抬眼看著這位高壯的中年人,有些安慰:好在孩子安全地長大了,也有了成就。淚
眼模糊中,他的聲音沙啞微弱,不復當年:「沒有取信說服於總統,我對不起你父親,」
將軍的眼眶泛紅,語氣裡藏著一生未曾卸下的重擔:「我對不起你父親,沒能把他救出來
。」
這句話,是這場會面的起點,可能也是孫將軍過去幾十年內心最重的一塊沉石。
這時候,蔣介石日記還沒有公開,許多秘密仍然埋藏在故紙堆中。
時間從1988年回溯到1950年,整整三十八年前,白色恐怖席捲台灣。許多無辜者被捕、審
訊、定罪、迅速、無聲,甚至無跡。
*周芝雨,軍法處長
周芝雨將軍,一九三八年於北平大學法律系畢業,投筆從戎,一直在軍法界服務,經歷抗
日、戡亂、剿匪各戰役。撤台以前在范漢傑軍團任少將軍法處長,來台後在台灣防衛司令
部、陸軍總司令部孫立人將軍麾下,相同階級,擔任相同職位。
周芝雨屢次駁回上級對孫將軍「通匪」的調查要求,主張依法處理軍紀,讓他成為體制中
的「眼中釘」。
在那個風聲鶴唳、特務橫行的年代,證據不重要,立場才重要。當他一次次為孫將軍駁斥
時,命運的判書已悄然寫好。
國家人權記憶庫中這樣記載著:周芝雨(1913-1950)湖南長沙人。陸軍總司令部軍法處
少將處長。1950年涉「中共中央社會部潛臺共諜陸效文等叛亂案」,遭保安司令部逮捕,
時37歲。父周俯雲,保定軍校畢業,曾參加香山起義,在大元帥府任參謀。
*名將的孤立
周固猷很懊惱沒有機會聽父親親口說一說孫立人將軍,但他相信父親被推薦到孫將軍身邊
時,一定是開心的。
孫立人將軍畢業於美國弗吉尼亞軍校(VMI),與馬歇爾、巴頓齊名,成為該校的三大傑
出校友。他在緬甸仁安羌戰役中指揮中國遠征軍痛擊日軍,打通滇緬公路,是二戰中極少
數能正面擊潰日軍的華人將領,戰績甚至被美軍納入陸軍參謀學校教材。
但與這些榮光同時存在的,是他在國民黨體制內的邊緣處境。 他不是黃埔軍系,堅持「
軍隊國家化」,反對政黨染指軍權,與蔣經國先生大力推行的政戰體系多次正面衝突。
此外,他與美國高層關係密切。曾多次與麥克阿瑟會晤,甚至受邀參與中美軍事整合會談
。傳言麥克阿瑟曾在東京對他說:「你應該來接管中國政府。」
他拒絕了。軍人不問政,是他的底線。
但在蔣總統與蔣經國的眼中,這樣的將軍,太過獨立,也太難控制。
1949年政局動盪,美國內部曾醞釀一個激進構想:「棄蔣保台反共」。在這個替代方案中
,孫立人與吳國楨被視為美方可扶持的新領袖人選。
1950年1月3日,美國國務院收到一份高度機密電報,指出孫立人私下向美方透露,蔣中正
已懷疑他策劃政變,但孫稱政變只是共產黨的謠言。
同年5月,美國政策計劃局長保羅·尼采提出一項假設性方案:若台灣局勢失控,美國應
支持孫立人發動軍事行動,取代蔣介石,穩定台海局勢。
然而,這場劇本在歷史上從未上演。韓戰爆發讓美方急於鞏固台灣現狀,棄蔣計畫隨即被
冷凍。
政變沒有發生,但信任已經斷裂。 在蔣氏父子眼中,這位有兵、有民望、又有美方背景
的將軍,成了不容存在的潛在威脅。
*蔣中正日記
2023年,「蔣中正日記」陸續編輯出版,成為理解臺灣近代史的一套重量之書。這不只是
私人手札,而是一面照見時代的鏡子:在蔣中正的筆下,情緒不加掩飾,尤其是那份對孫
立人的不信任,自1950 年4月起便一筆筆落下,像一本暗藏殺意的天書。
1950年4月17日(星期一)
審閱女諜王(黃)珏、王(黃)正姊妹案,其與孫立人之關係深切可駭,立示其逮捕王母
,實有重大嫌疑也。
1950年6月4日(星期日)
與立人談話,彼以對日政策不能強國為慮,是其反對合作政策恐日病仍存在之故也,余告
以此非其所顧慮之事。
這位在戰場上屢建奇功的孫將軍,在台灣政壇與軍系裡,早已深陷一場無形的「包圍戰」
。他麾下的幹部一個接ㄧ個被審查、被誣告、被處分、被判刑。
空氣中充滿了看不見的槍口,每一次調查都是一次無聲的狙擊。
周芝雨,就是在這個節骨眼上走進了孫將軍的軍法處,從此,他與這場看不見邊界的戰爭
綁在了一起。
*匪諜陸效文叛亂案
1950年6月,一場代號為「匪中央社會部潛臺匪諜陸效文等叛亂案」的偵破行動揭開序幕
。
案情複雜,牽連廣泛,上百人被捕,確認28人涉案,其中27人為外省人,1人是外國人。
有六成涉案者皆出自政校(政治大學前身)。
周芝雨並非政校出身,他之所以被牽連到此案,原因有二:
其一是陸效文被捕時,口袋中有一張他的名片。
其二,陸效文在被捕後經連番行刑拷打,屈打成招時呈出的10份自白書中提到周芝雨的名
字,這些自白書前言不對後語,漏洞百出,毫無邏輯可尋。但因為周芝雨是孫立人軍法處
長的敏感身分,他從一開始就被推到火線邊緣。
火燒得很快,1950年6月,周芝雨無預警地被警備總部帶走,罪名由「與匪聯繫」延伸到
「提供情報」,逼供問刑,查不到資訊,罪名又改為「通匪」,他從「關係人」升級為「
通匪主謀」,最終升級為「叛國未遂」。
這一連串查無實證卻層層疊加的罪刑,起因竟只是一張名片,當事人陸效文供稱:「自己
是想去軍法處求職,(周處長當時在開會,陸效文與其根本沒見到面,只是順手從辦公桌
上拿了一張名片放入口袋)。」
一張順手放入口袋的名片,卻成了周芝雨「通匪案」的鐵證。
*一次一次加重的傷痕
即便事隔多年,周固猷仍清楚記得,父親被警備總部逮捕後,周母曾透過時任保安司令部
軍法處長包啟黃幫忙,得以在看守所探視三次。那時的周芝雨,十根手指被砸斷、坐老虎
凳、受電刑。生死都不給尊嚴。但他仍然喊冤。
周固猷回憶,父親剛被捕時,仍天真地以為只是誤抓,甚至對那些行刑和審判他的人說:
「你們這樣做是完全不合法的,我出去後,一定會教訓你們,讓你們知道法律應該是什麼
樣。」
一位終身信奉法治的人,在最殘酷的境況中,仍然相信國家的法律會還他清白。
然而,也許正是在說出這句哀痛又帶威脅的話時,他已經為自己簽下了死亡令; 也許,
處理這案子的人早已下定決心,絕不讓他走出那扇門; 也許,死亡令早在某個看不見的
地方,由某雙看不見的手簽好,只是,所有人都還蒙在鼓裡,仍在進行一場徒勞的困獸之
鬥。
*到孫將軍家中求助
周固猷回憶:「原先保安司令部軍法處判先父十年徒刑,送上去以後被打下來重簽,(當
時保安司令部代司令是省主席吳國楨,副司令是彭孟緝。)如此上下反覆數次。
1950年10月,周母得知丈夫的刑期從二十五年改為無期徒刑,驚惶之下,背離了丈夫一再
的交代「不可牽連孫將軍」,親自去找唯一可能救命的人。
在她心裡,孫將軍不只是陸軍總司令、更是丈夫的直屬主管,只要他願意向老總統說明周
芝雨的背景與經歷,證明他絕非共黨、絕非為匪工作,就能還他清白。這是她當時單純的
想法。她哽咽地向孫將軍懇求,然而,孫將軍卻遲疑了,面色難堪,反覆推辭,只說:「
我去了,說不定會誤事。」
在大學教書的周母哪懂得上層政局的詭譎與暗流,以為孫將軍只是推托之詞,所以堅持己
見,苦苦懇求。最終,將軍輕聲說道:「我會去,但結果如何,你不要怪我。」
那天周太太回家,眼神閃爍出一絲希望,告訴周固猷:「孫將軍答應去救爸爸了。」對周
家人來說,這不只是答應,而是命運丟來的一根救命索。因為孫將軍是戰功赫赫的名將,
是國人心中的英雄。他是國軍的支柱,也是當時整個國家最受矚目的領袖之一,他出面一
定有用。
*三顆星換不來一條命
三十八年後,1988年,向上路孫立人宅邸裡,周固猷對淚眼模糊的孫將軍開口問道:「孫
伯伯,您自己當時也身陷泥淖,已經夠難為了。我今天來,只是想要知道,您真的為了父
親去見過總統嗎?那一次的會面到底發生了什麼?就算我父親的罪名成立,也不過是通匪
未遂,為什麼刑期越來越重,最後走到最壞的結果呢?」
孫將軍沉默片刻,緩緩說出那段不為人知的往事:「我去見了蔣總統,對他說:『我願以
胸前的三顆星、脖子上的人頭擔保,周芝雨不是匪諜,請還他清白。』」
孫將軍這番請命,忠誠可鑑,卻換來蔣中正總統勃然大怒:「孫立人,你少跟那些政客搞
在一起!」隨即怒斥將軍出門,不容辯駁。
周固猷靜靜聽著,望著眼前的白髮老者,半晌說不出話。他原以為那次求助只是母親的徒
勞,孫伯伯或許只是敷衍了事。沒想到,這位被譽為「東方隆美爾」的將軍,竟曾在總統
面前為自己父親立下這般血誓。
那一瞬,他懂了:這不只是孫將軍的無力,也是父親命運的死劫。一個被國家苦心培養、
一生未嘗敗績的將軍,站在所謂的「國家」面前,卻無法保護最親近的部屬,連用胸前的
三顆星都換不來一條命,當時,他自己已經是自身難保。
周芝雨事件,發生在孫將軍正式被軟禁之前的五年。
對孫立人將軍而言,天羅地網早已在不動聲色中收攏。
1950年11月21日
歷史像屠刀一樣從不留情。
在孫將軍面見蔣總統後不到一個月,1950年11月20日,曹聖芬看到蔣總統在案卷批上「槍
斃」兩字。
他立刻告訴余紀忠,余夫人是周母的閨中密友,立刻到周家陪著周母上陽明山,去找婦聯
會主席蔣夫人求情。
然而,蔣夫人此刻正陪同美國議員納蘭前往日月潭視察,無功而返。當晚,余夫人留在周
家,與周母一夜未眠,反覆計畫著明天早上,再去一次陽明山。
翌日,1950年11月21日,各大報紙的頭條赫然寫著:「周匪芝雨伏法」。她竟沒來得及再
去求情。
共諜案的主犯陸效文,在行刑前留下一封遺書:「我這次與陳道東兩人死得很樂意,但是
周先生與毛先生(毛鴻章)兩人何故致死。實在太冤枉人家了。」
這一切到底是為什麼?是冤案?是犧牲?
當權力與利益複雜交錯,一張名片已經足夠換走一顆頭顱。
歷史的風塵仍在飄零。周芝雨帶著問號離開,但問題卻像裂痕在時代的牆上不斷擴散。三
十八年後,那句「我對不起你父親」,像一封晚來的信,終於送達,卻只能靜靜的擱在信
箱裡,無人拆解。
那張曾被視為鐵證的名片,如今還有誰能記得?
它曾寫著一個人的名字,也寫下了一段時代的黑影。
*我先生的命,不賣!
周固猷說,故舊間流傳一則傳言,在父親被槍斃後的某一天,蔣中正總統突然問起:「那
個周芝雨案子判得怎麼了?」
身邊人回答:「已經槍斃了。」
蔣總統驚訝地問:「不是還沒審出來,怎麼就槍斃了呢?」
「是您批的。」
據說,老先生沉默未語,良久。
父親剛被處決不久,一位熟識登門,是父親的部屬周咸慶叔叔,他和李元簇叔叔都是父親
治下的軍法官,周固猷小時候就見過。他將一個牛皮紙袋塞給母親,打開之後,露出一疊
疊厚厚的鈔票,都是當時面額最大的新台幣,紅色直版的十元券,十歲的周固猷從來沒有
見過這麼多的錢,爸爸的薪餉是每個月375塊。
周叔叔放下紙袋便轉身欲走。
「回來!」母親喝住了他。「你把話說清楚。這錢從哪來?做什麼用的?」
「是……是奠儀。」周法官吞吞吐吐地回答。
那時的周固猷不懂,家中連煮飯的米都沒有,有人送錢來,媽媽為什麼紅了眼,連錢都不
要。
而帶了一大包救命錢來的周叔叔,為什麼畏畏縮縮非常緊張的樣子。
母親說:「奠儀?上次我們不是已經收過了嗎?怎麼又送來這麼一大筆?難道我們家還要
再死一個人?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她雙肩微顫,聲音卻越來越尖銳:「周咸慶,你說實話!這到底是什麼錢?」
周固猷在旁邊被媽媽的喝斥嚇得呆住了。周咸慶脹紅了臉,低聲說道:「是老先生給的」
。
周固猷心中一震,在那個年代,「老先生」只有一人:蔣中正。十歲的他只覺得不可思議
:總統是時代的偉人,他為什麼要送奠儀給爸爸?
沒想到一聽這話,周母倒笑了,揚著聲說:「是嗎 ?如果是他給的,那就把錢留下來,
明天一大早,我親自去總統府還他,進不去,我就把錢扔進去,我會大聲喊:【我丈夫的
命,不是賣的】,我要把錢灑得天下皆知,我先生的命,不賣!」
周咸慶一聽,覺得形勢不妙,也顧不得勸阻這位近乎歇斯底里的遺孀,匆匆包上那些錢,
迅速趕回陸軍總部交代。
只留下伏桌痛哭的母親,與不知所措的小男孩。
多年後回想,周固猷才明白那是場荒謬的「補償」,是蔣中正想用私德掩蓋公錯。更久以
後,他才看懂周叔叔的為難:老先生可能已經意識到一時急怒釀成錯判,念及孤兒寡母,
送些錢作生活補助,是亡羊補牢的心意。如果母親當時真的把事鬧大,掃了老總統的顏面
,在那個命令大於一切的時代,說不定周家真的會出第二條人命,說不定老長官的兩個孩
子都沒有機會長大了。
那一包「救命錢」被奪走,不只是一次尷尬的交代,也是故人拼命為周家留一條活路的情
誼。
那天的情景總在記憶中反覆流連,常不經意地從心尖最柔軟的隙縫中地探出頭來,在考上
醫學院的那一剎那,在去南加大教課的路上,在替病人做牙齒矯正的當兒,在接受電台訪
問的瞬間。甚至於,在偶爾和媽媽鬧氣頂嘴的時候
經濟最窘迫的時候,周固猷曾與母親、弟弟擠在地舖上度日,一擠就是很長一段時間。。
他說:「人們都說我孝順,卻不知道,媽媽為著我們一家把命都豁出去的。」
周母告訴兩個兒子,如果歷史是不能被改變的悲劇,那麼至少要留下清楚的分界。既然當
政者不會道歉,出於母親本能的反抗,她怒吼著「我明天去總統府灑了」,那不是做A
是為自己,為孩子的背水一戰。是她與這個體制、與這個世界、與整個歷史畫出界線,短
兵相接。
她要讓兩個背著「匪諜之子」包衭的孩子,終身都記著鐵錚錚的這句:「我先生的命,不
賣」。好讓他們任何時候都可以抬頭挺胸的說:「我爸爸不是匪諜,我不是【匪諜之子】
」。如此鐵錚錚的一句話,竟是亂世中一位母親為孩子所做最微弱卻最堅定的守望。
*史書班駁
政黨、歷史、人心與民意,已日出日落、花開葉落,悄然翻過好幾頁。 從那聲撕心裂肺
的吼聲「我先生的命不賣」,到現在,已經整整七十五年。
從周固猷去見孫立人,巳過了三十七年。 從我第一次聽到這個故事,距今,也已三年。
故事一直壓在心底。朋友警告我:「這故事太大,牽連太多,惟一消息來源是當事人的兒
子,這樣的故事可信嗎?你敢寫嗎 ?」
我只好停筆把它鎖起來,像封存一頁史書。
直到某天,我走進人權館開放的資料室,那些長年堆積在陰暗角落的檔案,彷彿忽然開口
說話。我開始把這些塵封的文件和周固猷的回憶一一對照。深入的過程中,我不免驚訝,
一個十歲男孩的記憶,竟在七十五年後,與史料絲絲入扣。
2024年11月,我終於拿到那本公開發行的《蔣中正日記》1950年卷。
我急切地翻找與孫立人相關的頁面,只為確定,他是否真的在那一天,為了周芝雨,走進
總統府請命。
是的。日記清清楚楚寫著:
1950年10月21日(星期六)
立人糊塗,毫無政治腦筋,更無革命精神與志氣,奈何。
孫將軍走進總統府為周芝雨請命,這是周家最後的希望。然而,在日記的記錄中,這一幕
只被濃縮成短短一行。這句「奈何」,像是重錘落下,意味著從此翻案無望。
我繼續在日記裡翻找,看到一條又一條關於孫立人的紀錄。那不是對話、不是會議記錄,
而是一頁頁帶著時間戳記的判決。
在幽暗的紙頁深處,信任早已死亡,懷疑滲透每一道軍令。
孫將軍一次又一次被宣判無聲的刑期:不是透過軍事審判,不是透過法律程序,而是在一
頁頁個人手寫的意見中,被悄然定罪。
《蔣中正日記》原文:
1950年7月1日(星期六)
十時入府辦公,審閱情報,益覺惡共謀台之極,立人誤事之大。會客後,召集軍事會談,
孰知第三級工事本應於上月底完成,而至今猶未開始。立人之不負責任與無人格如此,可
痛。
1950年7月7日(星期五)
召集情報談話。最近孫立人部又有匪諜重案……此人野(夜)郎自大,粗淺糊塗……應加
注意。
1950年7月28日(星期五)
11時半 情報會談。李鴻、彭克立、陳鳴人受共匪指使,包圍孫立人……以備響應共匪攻
臺也,孫之糊塗極矣。
1950年8月18日(星期五)
召集情報會談。孫立人部陳鳴人供詞,又發現該部團長等通匪案九人……
1950年9月8日(星期五)
召集情報會談。立人豈真明知李鴻等為匪諜,而故意庇縱乎。
「糊塗」、「無人格」、「庇縱匪諜」、「應加注意」這些在日記中反覆出現的標籤,把
懷疑由零星事件轉為系統性質疑,比任何軍法都更銳利。
從某個時刻開始,孫立人不再是一位功勳將軍,而是一個被持續監控、孤立、降階、貶謫
的罪臣,直到被封進向上路深宅大院。
一代名將在此被封印,只留下種草賣花維生的身影。
而我一遍又一遍仔細地看著1950年6月21日那篇日記時,心裡百般掙扎: 該不該告訴周醫
師?
《蔣中正日記》原文:
1950年6月21日(星期三)
昨夜匪諜新案,完全為中央政治學校畢業同學會幹部所領導,孫立人總部軍法處長及裝甲
旅辦公室主任等,將最近舟山、海南撤退以後,臺灣軍事新部署全部供給於共探,幸未發
出,可謂危極矣。
更覺立人司令部之紛亂可慮也。
這段記錄,在事發當夜,就為周芝雨與孫立人司令部定下了「匪諜案核心人物」的基調。
周醫生或許至今仍不知道,當他父親被捕時,罪名及罪行,早已鐫刻在這本日記裡。
母親的奔走,孫將軍的請命,朋友的暗助,在這份手札的重量面前,不過是一陣拍岸的浪
花,時代的巨浪湧來,消失只在一瞬之間。
*向上的路
2025年,我走到臺中向上路一段18號門口,細雨方停,地面濕滑。我放慢腳步,小心翼翼
地護著手中的筆記,怕滑倒,怕摔破,也怕,看不清那條時代遠去的方向。
向上路,名字昂揚卻沉甸甸。孫立人將軍被幽禁於此33年。圍牆上的藤蔓垂落,像歷史的
囚籠,緊緊纏住時光。
記錄顯示,美國援華顧問團蔡斯准將與時任大使藍欽曾計畫從青泉岡送孫將軍赴美,他卻
斬釘截鐵地回覆:
「我是中華民國軍人,生在此,死也在此。」
如果當年他不是如此硬氣,而是應允赴美,我們或許會見證另一個時代,聽見另一種故事
。
向上路那扇門重重鎖上的一刻,被禁錮的,不僅是將軍的自由,更是這座島嶼曾握在手中
的軍事骨幹與對外的希望。
在歷史的角力中,滿盤皆輸的,到底是誰?
*兩種顏色的槍口
我以為故事到此為止。直到有一天,周固猷輕輕補充了一句:「我後來才知道,我的祖父
也被槍斃了。」
1952年,在父親被台灣政府以「通匪未遂」處決兩年後,他的祖父周俯雲,這位北洋政府
任參謀、保定軍校出身的老軍人,在中國大陸被共產黨以「國民黨特務」罪名槍決。
一對忠貞的父子,兩段彼此無法見證的死亡。
一邊死於白色恐怖,一邊葬在紅色高壓。
這是多麼諷刺的對比!
不是因為真正的叛國,也不是因為確鑿的通匪,而只是因為身在錯誤的時代,站在權力眼
中的「錯誤的位置」。
我走在雨後的向上路,踩在歷史的裂縫之間。踩下去的不是石磚,而是那些被靜靜掩埋的
人名與腳印。
門牆內的人早已沉寂,牆外的人來來去去。
而那段被反覆書寫、卻從未被真正討論的歷史,仍靜靜伏在這塊島嶼的地基深處。像一塊
無法翻過的頁角。
註:
本文中的姓名、日期、地點與事件,皆為作者經查證後所能取得的真實史料與口述記憶。
我用盡所能,讓這些曾真切存在的人與事,再一次站回歷史的光裡。
PS
1.
孫立人(1900年12月8日—1990年11月19日),字撫民,號仲能,安徽省廬州府舒城縣三
河鎮人,中華民國陸軍二級上將。孫立人在清華大學庚子賠款留美預科1923屆畢業後,先
後獲得美國普渡大學土木工程學士學位、美國維吉尼亞軍校博雅教育學士學位,是抗日戰
爭時期少數留美、且不是中華民國陸軍軍官學校出身的軍官。
1942年,孫立人任國民革命軍陸軍新編第三十八師師長(後編入國民革命軍陸軍新編第一
軍),被派往英屬緬甸指揮仁安羌之戰,並退日軍,救出7000餘被圍英軍及500多名西方
記者和傳教士,在此戰後孫立人被英軍和美軍暱稱為「中國的隆美爾」或「東方隆美爾」
。
同年,他拒絕與上級杜聿明穿過熱帶叢林野人山撤回雲南,而改為率軍撤往英屬印度,這
是他一生最重要的軍事決定。而杜聿明最終領兵逾半出不了山,大多死於瘴氣。
第二次世界大戰勝利後,英國授予了孫立人大英帝國司令勳章,是極少數得到該榮譽的外
國軍官,亦為四名獲授美國功勳勳章的中國軍官(與蔣中正、戴安瀾和謝莽)。
第二次國共內戰前期,孫立人在東北戰場與中國人民解放軍林彪所轄部隊相持,參與了第
二次四平戰役和臨江戰役等,但與上級杜聿明將帥不和,於1947年4月被調閒職,未參與
第二階段作戰。
1947年11月,孫立人被被調台灣,主要負責在位於高雄鳳山的中華民國陸軍軍官學校第四
軍官訓練班訓練和整編軍隊。1955年,孫立人遭蔣中正指控涉嫌孫立人兵變案,被軟禁在
台中市向上路一段18 號(今改為孫立人將軍紀念館)33年。1990年,孫立人病逝於家中,
享壽89歲。
2.
陪伴瀟君三年
不斷越洋討論
欣喜她做足田野,成篇獲獎
我們共同的心願
是讓歷史被看見
死者安息,家屬安心
自己沒有顏色
卻常被解讀為政黨發聲
甚至遭受政黨網軍攻擊
希望大家捐棄立場
正視那些在時代輪轉中
不該被忘記的人格與正氣
也請尊重人的底線
下方所有偏激的謾罵或發言
將一概封鎖刪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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