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Qorqios (不能發廢文!絕對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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標題王安憶:小說的載體 ——浙江大學文學講稿
時間Mon Jul 21 02:29:18 2025
小說的載體
——浙江大學文學講稿
◎王安憶
美國芝加哥大學藝術史華裔教授巫鴻所著文章《傳統與革新——高福履藏中國古代玉器》
,寫到新石器至商代時期內一個玉鐲,考古學家證明它和某一個陶鐲在造型上的聯繫,問
題來了。出於什麼樣的需要,讓新石器人類消耗千倍勞力——採集、開料、去皮、穿孔、
琢磨、拋光,去做一個陶器的複製!在這小小物件中的超量作業,所包含的財力、人力、
技藝,唯有奴隸社會的政治制度才能夠調動和召集,我們可以理解為王權的象徵,但這物
件的存在本身,逐漸擺脫最初的動機,獨立出一種修辭學的意義。同一篇文章中,作者還
向我們推薦清代的一枚玉環:以一小獸的腦袋作起始,身體轉化為兩股交織的細繩,拉成
扁圓環狀,於是,堅硬的玉石,卻表現出繩系的柔軟鬆弛。我想,這就是修辭的意義吧,
就是用一種材質模仿另一種材質,完全不考慮功用,純粹作觀賞效果,成為精神的活動。
我引用巫鴻教授關於玉器的解釋,是企圖佐證我對小說的認識。在我看來,小說是用一種
材質模仿另一種材質,小說的材質是語言文字,另一種則是現實生活。和上述的玉環情形
相同,繩系可利用其柔韌作多種彎曲的用途,而玉石的模仿沒有實際的功能,僅止體現於
修辭。現實生活是根據具體的需求而成型,文字語言的模仿卻沒有一定的需要,我們也可
以解釋為一種修辭。被模仿的事物是自在的,繩系的柔軟相對於某種特定用途,不向其他
目的負責,模仿物卻是受到限制,必須改變本體去適應對方,也就是重塑玉石。同樣,現
實生活是確鑿無疑的存在,語言卻是籠統的,它依賴詮釋而存在,詮釋依然是語言,用語
言證明語言,抽象闡述抽象,這就是用於小說的語言的限制。
小說就是用這種抽象材質製造的存在之一,詩、詞、賦之外的又一文類,敘事。在這裡,
語言對生活的模仿更具象和寫實,它不同於詩詞賦的情緒性和理念性。後者更針對於人類
精神活動,經過歸納提煉,轉變成另一種邏輯模式,從某種程度上,接近它用於模仿的材
質,即語言文字的特性,而疏遠於模仿對象。或者說,將模仿對象虛擬化,向模仿的材質
靠攏,兩者之間形成一種變通。敘事則更忠實模仿的對象,生活。這兩者有一個共同點,
那就是附在時間上進行,這也是敘事藝術與現實生活最象真,因此最容易混淆的地方。時
間的形態一是長度,二是轉瞬即逝,所以,法國作家普魯斯特的《追憶逝水年華》,可說
是一個明喻。我選擇上海華東師大出版社,周克希先生翻譯的版本,他的譯文很好,唯一
的異議是,他將書名另起為《追尋逝去的時光》。原因之一是原名已經約定俗成,得到大
家的共識,還是遵從比較現實;之二則鑒於單音節的中文,「追憶逝水年華」有詞的格律
的節奏,「追尋逝去的時光」則是一個陳述句。
這是一部巨作,如此超長的篇幅對於寫和讀都是挑戰。我個人以為長度、體積,都自有限
定,困難在於如何探得這個隱藏的規模。每一個故事,先天附有講述的體量,決定於自己
的需要。愛斯基摩人在漫長的冬季雕刻木頭和獸骨,按他們樸素的說法,就是把不需要的
部分去掉,袒露出本來就有的形狀。雕塑的形狀是空間的性質,敘事則是時間,因此篇幅
的長度是形式的基本構成。選擇《追憶似水年華》——我還是用它的舊稱,大家耳熟能詳
,選擇它是為了佐證敘事的時間性質。敘事活動往往有兩個潛在的企圖,一是改變自然速
度,二是假設現在進行式,方法是以人物命運、情節轉折、事件發生,過渡和修改時間,
換一種說法,就是模糊時間的客觀性質。這也就是「修辭的意義」吧!《追憶似水年華》
卻有另一番野心,它將時間打回原型,讓敘事存在於載體的原始形態。全書共七卷十二部
,譯成漢字兩百萬字,我選第一卷「去萬斯家那邊」的第一部「貢布雷」,約八萬字。
小說開宗明義「追憶」,順從時間的特性,就是即來到即逝去。《論語·子罕》說:「子
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以流水形容時間再確切不過,西方哲人說,一個人不能兩次
涉入同一條河,說明流水的不可往復。要與時間並進地復述顯然不能夠,所以只能追憶,
承認事情發生在過去。我以為,這是作者試圖將時間打回原型的總體規劃,也是首要條件
,放棄和時間賽跑。其二,放棄情節的緊張度,代替以大量的細節,將情節在倒溯中還原
於時間的序列,事實上,時間還是在變形,對抗變形也許是徒勞,但卻產生預期之外的結
果。
「貢布雷」起首第一句:「有很長一段時間,我早早就上床了。」睡眠來臨,進入時間的
原始狀態,「我僅有一種原生態的存在感」,就是這個意思,彷彿從蠻荒中生出。偶爾醒
來,聽見不遠處傳來的火車汽笛,好像上帝創世紀,將混沌分成明暗上下。然後,睡眠再
將空間閉合,回進時間黑洞的隧道。在這睡醒的交替中,「我」漸漸辨別出身體所在,房
間,細木護牆板,家具,門底下透進的光,腳步聲,排序是錯亂的,似乎企圖同時並進,
這就是空間的特性。空間干擾了時間,或者說,時間模糊了空間,需要進行整理,依據是
什麼呢?「也許,我們周圍這些事物的靜止狀態,只是由我們確信它們就是這些事物而非
其他事物的信念賦予它們的。」這句話有些繞口,我理解的意思是「經驗」,由連續的生
活傳遞下來,成為一種先行的概念,或者說習慣,讓我們能夠認識並且命名這些事物,所
以,將時間打回原型的第三種條件或許是「主觀性」,這也是「追憶」的本質,對時間的
客觀性最有力的瓦解就是主觀意識。就這樣,回到時間的原始狀態的努力其實是用一種物
質置換另一種物質,「修辭的意義」又重現了。
睡眠終於過去,他完全清醒了,周圍的事物瞬息納入既定的位置,用作者的話,就是「習
慣終於出場了」,「確信的天使」整理了混亂不堪的空間,這個空間的名字叫做「貢布雷
」。為什麼是「貢布雷」?客居的地方呈現出來的客觀性,還是成長到了某種階段,如他
所說「我已經日復一日地讓自我充滿了臥室的角角落落」,意味著「本我」的封閉打開,
具備觀看的主體,即主觀性?總之,事實就是,記憶從貢布雷客房的臥室開始。
在這間臥室裡,我以為最重要的物件莫過於幻燈機,幻燈打在牆上的影像,表演中世紀傳
說故事,傳達了兩個概念,一是模擬了時間的流線型,二是一去不返的情景在虛擬中再現
,但是改變了形狀,就像諧謔喜劇或者卡通電影。這兩個概念都是對小說母題的暗示,模
仿和變形。幻燈投影中的荒野、城堡、人物,在臥室的牆壁、窗簾、門球上滑行,是「逝
去的時光」的平面化,從一維變成二維。五彩斑斕的光影還將再一次出現,我不知道是作
者的有意安排,還是一種偶然巧合,這放在以後再說。在臥室外面,外公外婆、父親母親
在花園和餐廳之間進出來回,閒談說笑,還有訪客斯萬先生,人和事活躍著,還有天氣,
陰晴不定,也是活躍的。偏偏是他,禁閉在床上,逼迫進亘古的時間——睡眠。他掙扎著
不讓自己沉入,岌岌可危的,岸上岸下僅有的維繫,那就是等待母親來道晚安。這一個吻
別,就像給小舟解纜,他可以安全地漂流。可是,事情就像現代戲劇《等待戈多》,母親
顯然已經忘記這個例行的晚安儀式。不得已,他請女僕送紙條提醒母親,好像粉絲托劇場
看門人給舞台上的女演員傳信,這個動作是個預習,預習未來成年以後紈褲們社交場上的
浮浪行狀。說不定呢,還隱喻著時間的加速,「追憶」是可從法定時間中獲得赦免。有趣
的是,這個隱喻很快就變成一項實驗。母親終於意識到自己的爽約,錯過與孩子道晚安的
允諾,補償的辦法是提早將外婆的生日禮物打開,喬治·桑的四本田園小說,倚在床頭讀
給「我」聽。這其實是對時間的透支,代價是偷換了順時的給予,原本期待的生日慶典快
樂,以及長久期待終於如願的激動,代替為伴隨著辛酸的撫慰。也許就是這悲劇事件,讓
貢布雷具有開創意義,它最先覺醒了「自我」意識,啟動「追憶」。
「但這些都是自覺的回憶,意即理性的回憶」,作者寫道,還有一種偶然情況,那就要說
到著名的「小馬德萊娜點心」了。小馬德萊娜點心意味著邂逅性質的時間回溯,浸泡在椴
花茶裡的甜餅乾,在口腔上顎部分的接觸,彷彿撞開一扇門,釋放出雪藏於忘川的記憶。
這個模糊的狀態被普魯斯特描寫得十分具體,而且生動,他寫道:「我辨認不出它的形狀
,沒法詢問這唯一的知情者,讓它向我解釋那味道——它的同齡夥伴、密友——究竟在表
明什麼,沒法讓它告訴我,它到底跟怎樣的特定環境、跟過去的哪個時期有關係。」沿著
這微妙的路徑,他漸漸尋找源頭,還是貢布雷。每逢星期天,望彌撒之前,去萊奧妮姑媽
房間道早安,都會得到一塊沾了椴花茶的小馬德萊娜點心,於是,姑媽所在的小樓,花園
,前面的廣場、小巷、街道、小城、城外的小河,呈放射狀浮現,時間攜帶著空間溯流而
上。這樣的邂逅也將再一次發生,以後我們就會知道。現在,我們發現「追憶」的又一個
契機,感官的觸發,同樣發生在貢布雷。
貢布雷還向我們提供一條線索,時間刻度是由人類活動劃分的,這說明堅硬時間有著柔軟
彈性的表面,這迷惑了我們的認知,用現代科學的說法就是「自然年齡」和「心理年齡」
的概念吧!但是,最終,時間還是回到它堅硬的本質,「逝者如斯夫」。小說中的小男孩
,等待母親的時候覺得時間無比的緩慢,但當他沉溺於閱讀,又覺得不可思議的迅疾,詫
異地看著鐘錶,「簡直沒法相信,這兩根金色刻度之間小小的一角藍弧,居然能容納下整
整六十分鐘。」鐘錶確實是一件奇異的物件,它將無形變成有形。星期六這一天,因為女
僕下午要到鄰鎮的集市採購,所以午飯提前一小時。姑媽家嚴格的起居法律移位了,忽然
變成另一種生活。白晝多出來一個鐘點裡,盛進了更多的食物,一塊小牛肉;增添了談資
,許多奚落和逗趣從多出來的鐘點生發出來,比如有人忘記了星期六的日子,以為還未到
飯點,大家都樂不可支,幾乎笑上一刻鐘;還有不期而至的訪客,流露出來的驚異表情,
這類人物被稱作「沒開化的傢伙」。由此可見,流動的時間在生活裡被固化了,而且密度
相當大,不容易動搖,換一種說法,就是「生物鐘」。倘若是在五月,吃好這頓豐盛的午
餐,就要去赴聖母月的慶典,於是,走到戶外,時間轉型為漫長的散步。
散步,是時間的另一種物質形式,就像指針在表面上走秒,腳步放大了鐘錶的刻度,如果
再想像我們腳下其實是一個球面,被一步一步推後去,簡直就要懷疑鐘錶的設計是從步行
發生。還是貢布雷,從姑媽家出發,可向兩邊散步,他們分別稱作「斯萬家那邊」和「蓋
爾芒特家那邊」,各有風景和際遇,在我看來,往「斯萬家那邊」去,值得注意的事情有
那麼幾樁:一是花,最先迎接他們的是斯萬家院子裡的丁香花——讓人不解的是,丁香到
場不久,便已經闌珊。那幾株「俏麗花簇」,「在高處流光溢彩」,然而,「僅僅一星期
前花苞還在競相吐放芬芳的枝葉,如今只剩下皺癟的花瓣,乾巴巴的了無香味,兀自凋零
萎蔫,發黃變黑。」是不是給時間另一種刻度,花事從盛到衰的週期?鐘錶盤的面上,「
兩根金色刻度之間的一角藍弧」,在五月的春陽底下,換成花開花謝。先驅者丁香即將收
尾,草木的大部還在豐隆中,斯萬家院子的另一邊是旱金蓮夾道的小路,小路低處是兩排
花圃,種著勿忘我、長春花、劍蘭、百合花、垂向池塘裡的澤蘭和水毛茛。再往前,山楂
花來了,粉紅、大紅、白色,大片的山楂花叢裡,獨立一枝美人虞,幾枝矢車菊。然後,
茉莉花、三色堇、馬鞭草、紫羅蘭——彷彿是絢麗的鋪墊,奇蹟出場了,類似小馬德萊娜
點心的邂逅,這回是一個聲音,「吉爾貝特」,一個小姑娘的名字,母親在叫喚。和小馬
德萊娜點心不同,它不是召喚過往,而是未來。小說寫道:「也許將來有一天,我能憑它
找到這個名字所代表的活生生的形象。」可是,「吉爾貝特」真的是未來嗎?作者的外公
顯然認識她,她的母親管束她,還有一個陌生人先生,這一切意味著小姑娘自有歷史,是
孩提時代的作者無法進入,「吉爾貝特」這一聲叫喚中,穿越著她的神秘時間。許多時間
并行著前行,人只能在一種時間裡生活,就好像,貢布雷散步的兩條路途中,一個時間裡
只能走一條,要走第二條就要消耗其他的時間。
去「斯萬家那邊」第二件重要的事情,我想是鄉村教堂。這座教堂不是他們在火車上,十
法里開外就看見的那一座,貢布雷的坐標,矗立在灰色屋頂的簇擁中,越過中世紀城牆的
殘垣,向遠道而來的人們招手。走過縱橫交錯的街道,在店鋪和住宅之間,就是它的北門
。古老的門廊,墓石底下歷代神父的遺骨,鋪成通向祭壇的過道,彩繪玻璃上的積塵,改
變了光線和顏色——在此,我要兌現之前的一個承諾,那就是臥室裡的幻燈光影將再次重
現。從牆壁窗簾門球上滑動的中世紀的映像,移到這裡,以靜止的形態更大幅度地展開:
一座粉紅色的雪山,山下的激戰,還有一面劃分出上百格子的藍瑩瑩的長窗,「樣子跟當
年查理六世玩過的紙牌相仿」。連綿不斷的廳堂、聖殿、哥德式拱頂,用作者的話:「它
把野蠻粗鄙的十一世紀隱匿在厚厚的石壁之中」。如此看來,教堂可說是時間的化石,生
活延續成歷史,然後向這裡集中。如果說這是貢布雷的正史,那麼,這一座,小村子里,
名為聖安德烈的鄉村教堂,就是民間的野史,屬於漁樵閒話的一類。和貢布雷教堂身處市
廛不同,它坐落在一片麥田,兩座鐘樓的尖頂坡面鋪著鱗形瓦片;門廊裡,聖徒和先賢的
石像簇擁成一堆;大門上方是婚禮和葬禮的場面,想像中,大概很像布魯蓋爾的繪畫;亞
里斯多德和維吉爾的八卦也是雕塑的題材,其中,甚至有一位人物極似貢布雷店鋪的一位
夥計,敘事風格完全是姑媽家廚娘一脈,當她講述帝王軼事,分明是針對家中的主人,借
古諷今;有一座聖女的圓雕,無論臉相、姿態、神情,活脫就是鄰村的村姑。這是另一個
時間的流域,留下不同形狀的化石。
現在,我們將「斯萬家那邊」暫告段落,調轉方向,往「蓋爾芒特家那邊」走一走。這條
散步路線充滿著隱喻,作者說,「最迷人之處,就是你往前走的時候,維沃納河幾乎自始
至終在你的身旁流淌」。時間回到它的原型,「逝者如斯夫」,同時呢,抽象變成具象。
波光粼粼的河流,被天空映得碧藍,四周是荒蠻的田野,是不是有所意味,又意味著什麼
?或許是混沌的時間。而維沃納河則是被人類標記了刻度,又一種轉化為空間形態的刻度
出現了。也有花,稀朗的報春花和紫羅蘭,不過只是河流的點綴。還有老橋,過去就是纖
道,顯然荒疏了,但證明這裡曾經是繁忙的航道,人類總是在時間的混沌中留下標記。河
岸向火車站延伸過去的田野上,沒入蒿草的城堡的廢墟,斷壁殘垣,依稀可見的雉堞,提
示著從前貢布雷家族抵禦蓋爾芒特領主入侵,將維沃納河當作天然工事。是又一項人類活
動的標記。現在,纖道和草原被星星點點的金盞花佈滿,時間在這裡再次回進混沌,作者
說:「這些花兒說不定是好幾個世紀以前從亞洲來這兒的」,他認識到「一種東方的充滿
詩意的光芒」,在這裡,出現了「東方」的字樣。
東方的一元世界,對注重實證的西方有著莫大的吸引力。在托爾斯泰《戰爭與和平》裡,
安德烈瀕臨死亡的冥想,先是承認愛,經歷了激情、背叛、辜負和被辜負,直到全盤接受
。然後從愛到泛愛,「愛一切,愛所有人,永遠為愛而犧牲自己,就意味著誰也不愛」。
就這樣,到達無愛。走了一個循環,有就是無,無就是有。「我死了——我醒了。是的,
死亡——覺醒!」於是,生和死的障礙消除了。這個循環在《戰爭與和平》的另一處,直
接被描述成「圓」。當安德烈親身體驗「有」和「無」之間的自由通道,好友皮埃爾也在
參悟的路途中,他成了法國軍隊的俘虜,難友中 Pohl 有一個名叫普拉東的,是個樸素的
一元論者,他的表達是,「我們的幸福就像拉網中的水:拉的時候鼓得滿滿的,拉出來一
看——什麼也沒有。」皮埃爾對他的認識也是樸素的:「他的話常常前後牴觸,卻又都是
有道理的。」他用「圓形」來形容這個印象,這種「圓形」的印象先是從外部得到印證:
腦袋、身體、眼睛、溫和的笑容,最後變得抽象,和「永恆」有了關係,「一種不可思議
的,圓形的,永恆的體現」。「圓」的說法還出現在羅曼·羅蘭,普魯斯特的前輩國人的
筆下,《約翰·克里斯朵夫》,主人公彌留之中的幻象,「走出時間的洪流,到了極樂的
高峰,——在那兒,過去,現在,將來,手挽著手圍成一個圓周。」我們大概不能視為偶
然。這個「圓」不是單筆的首尾銜接,而是中國哲學的太極,發生在圓心,暗示著三維立
體球狀的周而復始。
回到「蓋爾芒特家那邊」,維沃納河。「我」,特別注意到河裡的幾隻玻璃瓶,是孩子們
企圖用來捕捉小魚的漁具,卻極具哲學意象,倘若沒有這個細節,「東方的充滿詩意的光
芒」就還不足以證明。「既是瓶壁透明得有如硬化的水的容器,同時又是盛在一個更大的
液態的,流動的水晶容器裡的內容」,這讓人想起佛經,「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飲」。河
水穿過蔓生蔓長的野生水植物,彷彿走在未開化的原始時代,然後就進入文明,流經一座
府邸。府邸的主人將一個個小池塘修飾成睡蓮園,花又出現了,「斯萬家那邊」是地上景
,這邊是水中花,而且是蓮花,是不是又有了隱喻?我們知道,觀音渡海就是乘著蓮花。
出來花園,就看見了船,船上人,「放下槳,頭朝後地仰臥在船板上」,幾乎是中國山水
畫的意境。往「蓋爾芒特家那邊」,沿維沃納河散步,無論走多遠,都沒有抵達河的源頭
,於是,就想像它是個抽象的所在,其實呢,很有趣的,它就在不遠,離貢布雷沒有多少
公里。它只是「弱水三千」裡的「一瓢」,可僅一瓢,也超出了我們的極目遠眺的視野。
如果讓我給從貢布雷出發的兩邊風景作定義,那麼,「斯萬家那邊」是實證主義,「蓋爾
芒特家那邊」則是禪家,前者企圖為時間印上刻度,後者呢,是取消刻度,回到混沌,目
的同樣都是揭露時間的原型。
因為兩邊都以人名作代指,我想是提示時間裡的生命,人。好比瀏覽美術館貢布雷的主題
展,我們觀賞過靜物畫——星期天的餐桌,雞蛋、牛排、土豆、果醬、餅乾,以上是常規
的食品,除此之外還有不定期的時令菜,友人的饋贈,市場的新貨源,廚娘心血來潮的創
意,比如菱鮃、火雞、牛骨髓燴菜薊、烤羊腿、菠菜、杏子、醋栗、覆盆子、櫻桃、杏仁
蛋糕、巧克力掼奶油;然後就是花卉圖;再然後,中國山水;最後,貢布雷的人要出場了
。讓我們忽略姑媽窗口的西洋景裡的行人,經過僕人和雜役的嘴演繹成八卦新聞:服兵役
回家的鄰人的兒子、剛從修道院出來的神父的侄女、一位稅務官、雜貨鋪夥計、園丁,也
跳過家庭親緣,比如外公、外婆、父親、母親、萊奧妮姑媽、阿道夫叔公,以及叔公軼事
裡的粉衣女郎。前者是陌路,屬背景性質;後者呢,有生俱來,就納入了敘述的本體,「
我」的範疇。就順從戶外散步的路線,隨斯萬先去。
首先,我們知道斯萬是猶太人,從證券經紀人的父親名下,繼承大筆遺產,屬於布爾喬亞
階層,以他的財富被有聲望的家族接納為座上賓,時不時地,會受到親王貴府的邀請。和
大多數富二代一樣,他不再具備上輩人的奮鬥精神,和擴張的慾望,他們開始過一種藝術
生活。事實上,我以為,這裡隱藏著階級更替的心理,企圖做新人類,這種「新」往往是
以「舊」體現。比如,他在巴黎住的是一座舊宅邸,所在的奧爾良沿河街,大約是「下只
角」,因為遭到「我」姑婆,一個老派人的嫌棄,繼而懷疑其中的收藏都是假貨,儘管斯
萬對每一件收藏都說得上出處和來歷。再比如,他的社交關係,也脫離道統,和有爵號的
夫人來往,卻娶了社會地位低下且作風淫蕩的妻子。第三,他在貢布雷的花園,洋溢著旖
旎的風情,散發出不規矩的氣息。花叢中的「吉爾貝特」,金栗色頭髮,黑眼珠的小姑娘
,就像花的精靈,遠遠站著的白衣夫人,和斜紋便裝的先生,則是護花使者!可是,外公
發出的低語卻透出一股曖昧勁,「可憐的斯萬,他們給他扮的是個什麼角色哦:叫他離開
,就為讓她可以單獨接待她那個夏爾呂,可不就是他嗎,我認得他!那個小姑娘,這種骯
髒事兒居然也有她的份!」
「她」顯見的是斯萬太太,那個壞名聲的女人;小姑娘則是斯萬的女兒。她們不是去了蘭
斯嗎?斯萬這才去巴黎的,如此說來,是事先的設計了。可是,誰能說得準,很可能斯萬
將計就計,藉此脫身,獲取一時自由。這個細節很有點類似「我」等待母親道晚安,讓女
僕送上紙條,預演將來的風流韻事。之前,「我」頗具遠見地寫過:「——在早年的斯萬
身上,我可以看到自己在青年時代所犯的那些可愛的過錯」。時間打了個漩,再順流直下
。再看看斯萬和什麼人做鄰居。中國古代有孟母三遷的故事,一位母親為了選擇品行端正
的鄰居三遷家宅,說的就是比鄰而居的重要性。就在「斯萬家那邊」,世家凡特伊先生的
別墅,正當嫁齡的女兒,沒有未婚夫,倒有個同住的女友。這對奇異的伴侶在粗魯的佩斯
皮耶大夫口中,尤其不堪,連神父都笑不可仰。斯萬卻不畏人言,對凡特伊小姐很親切,
世人解釋作「上流社會紆尊降貴」,是維護他和他所屬的上流社會的面子,有意迴避事情
的實質,實質是,斯萬他無視一切倫理道德,破除陳規,是一個現代人,稱得上「雅痞」
的先驅。
說過斯萬,就輪到「蓋爾芒特家那邊」。和維沃納河源頭一樣,也從不曾走到散步的路途
的終點,於是蓋爾芒特公爵和公爵夫人就也變得虛妄起來。他們變成貢布雷教堂裡那幅古
老的以斯帖的立經掛毯上的人物,墓石底下的先賢,彩繪玻璃上的壞東西「吉爾貝」,據
說也是蓋爾芒特家族的一位爵爺,還是客房臥室窗簾和門球上流連的幻燈景象,騎馬的戈
登——中世紀傳說裡的人物。我們應該對這位公爵作些介紹,從十四世紀開始,在攻佔土
地的戰爭失敗以後,他們用聯姻的方式,取得舊領主的姓氏,就是說,蓋爾芒特公爵夫人
的祖先,嫁給了本地領主的堂兄,搖身一變為德·貢布雷伯爵夫人,前面說過的維沃納河
岸上的城堡舊跡,指的就是領主們和蓋爾芒特們的攻防戰役。經過幾個世紀的演變,化干
戈為玉帛,塵埃落定,歸於平靜——「這維沃納河,河上的睡蓮,岸邊的大樹,以及這麼
些美好的下午」。時間在進化過程中,被充盈得飽滿、豐麗、感情充沛,一部分來自天然
造化,一部分則是人類文明。由於蓋爾芒特是這樣一個身世曖昧的家族,多少有些外來戶
的性質,他們「曲線」入主貢布雷,成為第一批市民,可是,卻沒有屬於他們的房屋,作
者想像他們就像波西米亞人似的,在街頭流浪,同時呢,又彷彿寄居在教堂,彩繪玻璃的
積垢上,黑漆漆的人形,就是他們。然而,要是聽佩斯皮耶大夫描述蓋爾芒特的宅子花園
,就是那位愛嚼舌頭的人,樂於傳播凡特伊小姐和她女友的醜聞,是個男八婆,嘴很壞,
但有時候也能吐出象牙呢!他將花兒、流水、田野,融為一體,歸屬到蓋爾芒特,尤其蓋
爾芒特夫人名下,以至於引起「我」的幻想,幻想著她邀請做客,釣鱒魚,還與他討論詩
歌、小說和哲學。
真正見到蓋爾芒特夫人卻是在另一個場合,佩斯皮耶大夫女兒的婚禮,母親為滿足「我」
的夙願,帶他去參加婚禮彌撒。於是,他終於看見了偶像的真人。和諸如此類的許多經驗
相似,嚮往已久的渴望一旦滿足卻效果平淡,期待持續地輸送想像,誇大了對象的傳奇性
,現實難免令人失望。蓋爾芒特夫人也脫離不了窠臼,看起來,她不過是個布爾喬亞,就
像「醫生和商人的老婆」。她的行事方法也像是貢布雷的市民,因為佩斯皮耶大夫替她治
癒了疑難雜症,便豁出屈尊捧場。可是,情形在發展變化。這個脫離了維沃納河流的散步
路線,突兀而出的婚禮彌撒,其實是在延續的時間之外,由偶然事件開闢出的孤立空間,
很快,連貫性的存在就來糾正它了。在任意延伸的「人類的視線」裡——「德·蓋爾芒特
夫人坐在那個後殿的先人墓石上」,由歷史和傳聞塑造的君主,又回來了,她不像任何人
,只像她自己。
「蓋爾芒特家那邊」的散步活動還在進行,時間的河流繞過婚禮彌撒繼續向前,可是,心
情變得複雜。「我更清楚地意識到自己沒有文學的才能,這輩子是當不成大作家了」。這
個念頭來得有點猝不及防呢,最直接的聯想是與蓋爾芒特夫人邂逅,打擊了他的認識能力
,這打擊分先後兩次,第一次,他沒有想到蓋爾芒特夫人外表那麼平凡;第二次,他沒有
想到這平凡後面的高貴,遠超出他的心理準備,本來他還打算和夫人談他的新詩構思和哲
學觀點呢。這兩點都質疑了他的想像力,想像力可是文學的天賦哪!這個分析很可能有些
過度詮釋,可是不這樣想又能怎麼想?有一個事實是明顯的,經過婚禮彌撒,散步途中,
不再有蓋爾芒特夫人的幻影,「我」回到感性的直觀世界,「於是,驟然間一片屋頂,陽
光在石牆上的一綹反光,一條小道的芳香」,歷歷在目。在我看來,頗具意味的是,特別
提到一次路遇,那就是佩斯皮耶大夫,邀請散步的人上他的馬車。這個粗俗的人,卻彷彿
是上帝下沉人間的手,實施救治傷痛的義務,醫學,也是人類文明給予時間的刻度吧!馬
車停在馬丁鎮的教堂跟前,好比「斯萬家那邊」的終點是梅澤格利茲鎮,這裡,「蓋爾芒
特家那邊」是馬丁鎮,教堂的鐘樓總是讓散步人欣喜,大概不能簡單理解為信仰,而是混
沌宇宙裡的航標燈,就好像,神說:「要有光」,就有了光。
承載「追憶」的時間,在睡眠裡回復原型,散步是走秒的計數,還有一種形式,則是閱讀
。閱讀具有這兩項的性質,它既有睡眠的漫想的功能,以自覺替代不自覺,同時也是數秒
,文字就是刻度。最初,由母親的朗讀傳送進意識,隨著長大,接受教育,文字有了具體
的物質性實體,變成可觸摸和擁有的,就是書。貢布雷的雜貨鋪是「我」與書第一次照面
,然後,進入閱讀。此時,「我」忽然發現,閱讀提供的情景,「往往是在整個一生中也
遇不到的」,於是,閱讀給予了另一種時間,虛擬的,但和現實同時並進。我們已經看到
,這一種時間的模式,將從蓋爾芒特夫人身上試水,結果的複雜性卻不是一個孩子所能承
受,所以本能地避開了壓力,不再提她了。我注意到,當閱讀開始,睡眠便自覺退場,追
憶在清醒中活動。伴隨閱讀,寫作也來了,在佩斯皮耶大夫的馬車顛簸中,寫下了一篇,
也許是「我」第一篇完整的稱得上文章的文字,小說完整地拷貝了全篇,假如我們相信小
說有著自己的真實性。其實呢,連姑媽的女僕都知道,小說中的人「並不是真人」,但是
這有什麼要緊的,小說就是模仿事情真實發生。引起我重視的不在於這篇短文本身,而是
寫作的感想,「我」說:「寫下這段文字以後,我就不去想它了。」這很重要,寫作使我
們卸下記憶的負擔,沒了牽掛,一身輕鬆。穿越時間,即便什麼都不做,也是沉重勞動,
這項勞動,大約可視作「人生」。就像維沃納河裡小孩子逮魚的玻璃瓶,滿滿的一瓶水。
現在,寫完短文,「我簡直像個剛下完蛋的母雞,高興得直著嗓子唱了起來」。再接著,
虛無又來吞沒他,就像裹著玻璃瓶的「更大的液態的、流動的」維沃納河。此時此刻,「
我希望什麼都不要,只要能整晚撲在母親的懷抱裡啊!」就彷彿要回到母胎,那裡有著永
恆的時間。睡眠又來了,但是沒有任何干擾,幾乎一眨眼,又是陽光普照的明天。
我想,現在可以來回答最初的問題,「追憶」為什麼從貢布雷開端?也許因為貢布雷有一
種能量,足夠將混沌開蒙階段的事物容納進第四維空間。關於「第四維」的說法是作者走
進貢布雷的教堂所產生的,這座教堂,火車離得老遠就看見它,作者的原話是:「成了一
座,不妨這麼說吧,佔據著四維空間的建築——那第四維就是時間。」
☂ 2019年9月9日、9月17日講於浙江大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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