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2019年11月21日 我是在一種異常的安靜裡醒來的。 不是那種自然的清晨安靜，不是城市還沒完全發動那種短暫平和，而是， 像有人把整個房間的聲音抽乾了，只剩我自己的心跳。 公寓裡的光線被十一月的雲層削得很薄，從窗縫灑下來時呈現一種灰金色的冷。 我翻了個身，看見枕邊的位置是空的。曜廷不在。 棉被邊角因為他離開得太輕，被折成一點像是被風吹動的弧度。 我坐起來時，脊椎有一種細微的拉扯痛感。 最近常這樣。 二十二歲的身體應該不會因為輕微疲勞就酸痛到這地步，但我清楚原因不是年紀，而是心 理的重量開始往身體裡滲。 我走下床，踩在冷冷的木地板上。 客廳那盞偏黃的燈泡亮著。 那是曜廷的習慣，只要他醒來，公寓的燈永遠不會全關，彷彿黑暗會讓他不安。 我在門邊停住。 因為我聽不到任何聲音。 沒有他翻書頁的聲音。 沒有他敲筆的聲音。 沒有他走來走去、腳步略為拖地的節奏。 甚至沒有他的呼吸。 我在和他同居的半年中，從沒遇過這種情況。 曜廷天生聲音多。他的身體總是在動、在抖、在反覆確認、在思考到忘記控制小動作。 連他安靜時，都會有「安靜的聲音」，比如規律的呼吸。 但現在，什麼都沒有。 我走向書桌。 他坐在那裡。 ，肩膀微微僵著。 ，手指交握，緊到指節泛白。 ，眼睛盯著筆記本電腦，但螢幕是暗的。 他沒有發現我靠近。 我輕聲道：「你怎麼這麼早起？」 他像被裹在黏稠的水裡，過了幾秒才慢慢回過頭。 「妍妍，早。」 他努力擠出一個笑，可是笑沒有到眼睛。 我一下就看出怪異。 他看起來，不是累，也不是焦慮，而是空洞。 一種太深的、像是掉進井底才有的安靜。 不對。 這不像是熬夜。 像是，他在想一件無法告訴我的事。 我問：「你睡得不好？」 他低頭。「還好。」 這是他很少用的回答。 他的語言習慣太直，想睡就說想睡，累就說累，煩躁就承認煩躁。 「還好」通常代表相反。 我走到他旁邊，把手放在他肩上。 他肩膀抖了一下。 不是驚嚇，而是那種被觸碰後才意識到自己僵很久的反應。 我問：「你在想什麼？」 他搖頭。「不確定。」 這句話讓我胸口微微收緊。 因為兩年來，他從沒說過「不確定」。 他可以不知道答案，但會努力描述狀態； 可以沒想清楚，但會讓我知道他在哪個階段。 他現在這種模糊、空白的語句非常反常。 我沒追問，只把他的手握起來。 他的手指冰得像剛碰過冷水。 我問：「你有吃早藥嗎？」 他愣了下，像忘記藥存在過。「沒有。」 我嘆了口氣，去倒一杯溫水。他接過杯子時，手還在微微抖。 這些細節加起來， 我心裡那塊敏感、習慣過度分析的部分，開始發出警告聲。 但我壓住了。 不該在他看起來脆弱的時候直接拆穿。 我陪他一起吃早餐。 他一口接一口，很乖，可是整個人像沒在感受味道。 直到我們吃到一半，他突然問： 「妍妍……你覺得，一個人如果一直當別人的負擔，他會……變成什麼？」 我手裡的湯匙停住。 他沒抬頭，盯著自己的手腕，好像那裡寫著答案。 我試著讓語氣保持穩定：「你不是負擔。」 他沒有馬上回。 這沉默深得像一個洞。 我第一次感到， 他可能正在遠離我。 不是身體的位置，而是精神的距離。 像是他站在河岸另一邊，而我還沒意識到河水正在漲。 我伸手按住他的手。 「曜廷，你是不是遇到什麼事？」 他終於抬頭，表情軟弱到像個十二歲的小孩。 「我……不知道怎麼說。」 那一刻，我的心沉得很深，很慢。 像某種預感開始成形，但還沒長出輪廓。 我輕聲道：「沒關係。我在。你不用一次說完。」 他呼出一口很輕很輕的氣。 然後，他突然靠過來，把額頭貼在我肩上。 那動作不像撒嬌， 不像依賴， 更不像平常的親密。 那是一個「快要掉下去的人」抓住唯一能抓住的東西。 我抬手抱住他。 他身體僵著，一動不動。 像是連呼吸都忘了。 我不知道當時的我是否察覺到， 就在那個早晨， 我們兩個人之間的某些東西，開始慢慢往同一個方向滑。 安靜。 沉。 不可逆。 而那天的我，只能聽見他胸口緩慢而艱難的呼吸聲。 那聲音，後來成為我再也找不回來的回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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