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lonlong (葫芦提醉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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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文摘] 吴兴国:残缺与慈悲的笑容
时间Tue Oct 4 17:29:25 2005
残缺与慈悲的笑容
【吴兴国 (当代传奇剧场艺术总监)】
前言
在多次成功以东方戏曲形式演绎西方莎士比亚戏剧和希腊悲剧後,当
代传奇剧场将在今年10月7日,於台北城市舞台首演西方荒谬剧场经
典《等待果陀》。这出改编自诺贝尔文学奖存在主义现代剧场的作品
,让来自传统训练的吴兴国面临如何将西方的荒谬和诙谐趣味转化为
东方戏曲的诗化语言,以及如何在充满限制的文本里,发挥东方演员
的演出极限。
如果《慾望城国》是年轻气盛、血气方刚的吴兴国挣脱传统包袱的经
典创作,《李尔在此》是愤怒、任性、骄傲的吴兴国对社会的呐喊和
诤言,那麽《等待果陀》就是迈入中年後的吴兴国的生命沉思,也是
当代传奇剧场十九年来最贴近现代人的作品,直击无聊的生命,突破
重围,寻找每个人的存在价值,挣脱百无聊赖和虚妄不实。(编者)
贝克特的荒谬世界
对於长期演出历史传奇故事和习於严谨诗韵格律的传统演员而言,阅
读贝克特,无疑是一场惊栗的经历。他笔下的小人物,无不为生存在
苦恼,他们喃喃自语,叨念着破碎断片字句,焦虑不安的行为,又自
我否定、嘲弄作贱。没有故事情节,一连串连珠炮的台词,既充满智
慧又语焉不详,贝克特创造了前所未见的荒谬世界。重要的是,这些
看似无意义的语言,却令我的心灵受到震撼性的松动,击碎了我过往
对表演艺术的认知。不错!贝克特是人类文化的金字塔,闪耀出冷冽
刺目的光芒,戳破一切腐败、愚昧、堕落又残酷的假文明世界。
回溯第二次世界大战,战火烧毁了生命的容颜,丑陋的侵略者扮演上
帝,撒下天罗地网,无辜渺小的人类,面对生存条件的严苛荒诞,何
处寻觅公理与正义?他们不再相信上帝,也否定了人类存在的意义,
这样的恐惧,化为贝克特的剧作《等待果陀》中,两位流浪汉苟延残
喘的生命,他们仰首等待希望?等待真理?等待时间?或等待死亡?
令人感到可悲又可敬的是,只要能找到一些话题,聊一点无聊的这个
那个,只要生命还能咀嚼出一些残渣余味,他们就感到饱足,他们虽
卑微渺小却不甘白活。
经常在读剧时,内心发出深深的叹息,有时泪水难抑,其中有一段话
,让我激动不已:「别人在受苦的时候,我睡着了吗?明天醒来,或
者我自以为醒来的时候,该怎麽提今天好呢?……在这一切之中,能
有什麽真理?」
八年漫长等待终有果
早从一九九七年我就开始筹备演出《等待果陀》,原计画找金士杰演
流浪汉哭哭,我演流浪汉啼啼,李立群演暴发户破梭,来一场京剧与
舞台剧的激荡,却没想到此演出企画递了八年,不获各界评审青睐,
在场地、经费申请无着下,也延宕下来。本以为,果陀不会来了,没
想到今年农历年过後,在法鼓山打完一场禅三,心有所悟,把原订《
水浒一○八》的年度公演,改为《等待果陀》。我想,果陀早已算准
到来的时机,无关乎创作的环境是否得到改善。
二○○五年突然冒出《等待果陀》,把李立群和金士杰吓一大跳:「
搞半天,我们都放弃了!吴兴国,你还在等果陀啊?」这两位多年好
友,揪住我长谈了几次,不仅关心剧本改编内容,也亲临排练场来指
导,尤其是金士杰,几乎有两个月的时间投入协助。金士杰是台湾剧
场界国宝级的演员,他累积了深厚而细腻灵动的表演功力,他幽默的
特质,为此剧注入了强而有力的能量。尤其,我一向创作悲剧,第一
次尝试荒谬剧,居然得幸获得了一位最高等级的指导教授,他在排戏
时给予滴水不漏的提示和检验,以及比演员更加专注严谨的工作态度
,成了我最大的精神支柱。
舞台设计家林克华将柳树倒置悬空垂挂,透过光线的折射,树影投照
在舞台上,让人产生虚实相映的错觉。黄文英风格化的服装设计,延
伸传统戏「富贵装」补钉的概念,形塑两个流浪汉的卑微褴褛。感谢
林克华和黄文英的耐心等待,齐力为这出戏营造禅境氛围。
文本--语言与诗歌的交替
要得到贝克特版权中心的授权并不容易,目前,台湾唯一获得承认的
只有赖声川的译本。我向赖声川求助,他慨然伸出温暖的手,帮我快
速克服法国授权的问题,而该版权中心要求绝对忠於原着,条件相当
严苛,同意书上有明文规范:「严禁任何形式的配乐!」
这根本是针对当代传奇的「戏曲条款」,这条新规定连赖声川都吓一
大跳,也抛给我十分头痛的课题酖酖京剧有「四功五法」:唱、作、
念、打和手、眼、身、步、法,「严禁任何形式的配乐!」难不成要
把戏曲的「曲」废去?果真如此,当代传奇的特质又与一般舞台剧有
何差异?
虽困惑,仍不放弃写下可唱的诗韵。
从今年三月决定演出,我把五个华文译本再仔细分析推敲,真正完成
是在五月《慾望城国》巡回美国演出时,将近一个月,除了在剧场排
演外,几乎足不出户,窝在旅馆里动笔。
一开始的定调就酝酿许久,由於没有现代剧场演员加入,势必是由原
班戏曲团员演出,那麽,语言的通畅顺口,足以表现京白与韵白便是
第一道的文字改造。原文中有许多关键时刻的沉默,像中国水墨画的
留白,也像禅思顿悟,置入诗句可供为语言之间承先启後,有定场或
煞尾的作用,也有助突显原着内在的语言意义。在改写语言同时,也
一并想像演员的作表,由於原着充满了跳接、无厘头的对答,一个动
作牵引另一个动作,又需快速转换到下一句话、下一个表情和动作;
似相连又不关联,把前卫的语言转换介乎於传统和现代之间的模糊状
态,又要清晰掌握原着的思维,这是当代传奇演出《等待果陀》比一
般剧团要艰难之处。
存在主义有着反基督的精神,原着中提到福音、忏悔、惩罚、得救、
死海、圣地,这一切经过转化而为东方的信仰,如何把「上帝已死」
的概念变成对「立地成佛」的质疑?这场西方最经典的等待是场无法
解脱的噩梦,能转化为禅悟的虚空吗?
《等待果陀》的两位流浪汉在游戏的话题无聊中建立永恒,并不断否
决自己的语言和行为,这是六祖慧能的「无生无灭」之说吗?而剧中
人经常在喧闹之後的静止画面,又能点出「法本无动与不动」吗?
唱曲--生命真味舌底鸣泉
京剧予人的听觉似浓烈醇酒,不像崑曲的清雅茶香。然而,失去京胡
、锣鼓帮衬的京剧会是失调还是萃菁,不试也料不准。但,可预料的
是,演员的音准全靠自己抓,唱腔成为回归自然声音的一种简易法门
;简易,却不是件简单的事。呼吸掌控节奏和气韵,没有配乐,没有
麦克风,取的是原音原嗓,唱出生命的原汁原味。
原计画请编腔作曲家共同创作,但也不知怎地,写剧本时心有所感,
唱腔同时间催放出来,旋律变成文字的昇华,一首首唱曲自然就形成
了,剧本写完了,唱腔也完成了。
从改编剧本酖酖导演酖酖编腔作曲酖酖演员,我简直玩过头了,荒谬
的是,一切都在预料之外。在传统戏曲的旧时代,许多好角儿,如:
麒麟童、程砚秋都是一手创造自己的剧本和唱、作、念、打,这和西
方剧场的分工制度相异。当代传奇十九年,在人力财力匮乏下,我被
磨练出编、导、演的能力,而编腔作曲,早在年轻时期,获颁国军文
艺金像奖的多出剧目唱腔,其实都是我自编自唱。
《等待果陀》的唱腔,当语言论及形而上的层次时,我运用崑曲为创
作元素,当对白情绪高涨时运用了西皮二黄为创作元素,而即使是京
白韵白也夹有吟颂或锣鼓经的节奏暗藏其中。
残缺与慈悲的笑容
去年的《暴风雨》是一出魔幻大戏,今年以「丑」为《等待果陀》的
基础,可是不知怎地,脑海中一直存有老戏《青风亭》那一对被儿子
抛弃的老夫妇向空呼喊心肝儿子的图象。
《青风亭》的两个老人原是老生老旦的形象,但二老因过度苦痛、焦
虑、绝望而相互扭打、责备的荒谬,使生角扭曲至丑的残缺。
京剧有些小戏的丑角经常在豆腐块脸面上强挤出慈悲、猥琐、既忍耐
又知命的笑容。
对我而言,这样的残缺与慈悲的笑容,助我在创作《等待果陀》时,
能以荒谬回应荒谬,这也是贝克特带给我的莫大人生启示。这出人格
分裂的戏,赋予东方丑崭新的时代意义。
【2005/10/04 联合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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