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因为诅咒，果亦诅咒 　　天青平躺在榻上，却始终合不上眼。夜幕低垂，帐外的营火忽明忽暗，时而传来奴仆 牵马的嘶声、士卒交谈的低语，像潮水般反覆涌来，扰得他心境难安。他闭眼，试图让自 己沉入梦境，也许梦里会再现那位「山竹」，如同过往几次，在幻境中替他指点迷津。然 而，脑海里不断闪现的却是另一幅画面：黑孔雀战车坠落时的巨响，烈火中翻滚的光影， 以及雪肤孤身策马离去的背影。 　　他转侧，将被衾拢紧，却只觉得胸口更沉重。越是强迫自己入睡，思绪便越是躁动。 时间在这种煎熬中一寸寸推移。夜空里繁星渐隐，东方鱼肚白泛起，天青终於长叹一声， 放弃了作梦的打算。 　　他推开帐幕，晨雾正笼罩营地，空气带着草木与河水的湿润。象山早已候在一旁，捧 着盛水的银盆。天青俯身洗去脸上的倦容，冰冷的水珠滑落，让他稍稍清醒过来。他一面 用毛巾拭脸，一面开口问：「山竹的伤势如何？雪肤公主何在？」 　　象山恭声回答：「仙人说山竹的伤势还需要治疗一日才能恢复。雪肤公主昨天上就骑 马赶回凤山城去了，她要找仙人修理黑孔雀战车的样子。她骑走的马原先是属於您的四匹 战车马之一，她说快的话应该两日就可来回。」 　　天青停下动作，盯着水中自己模糊的倒影，随即抬眼：「象山，你是不是还想说什麽 话呢？」 　　象山神色凝重，终於开口：「陛下，很多将领都问我军现在已经全部横渡华河，接下 来的命令呢？」 　　天青目光一沉，声音压得低：「他们有多少人知道昨晚发生的事情？」 　　象山急忙俯首：「属下绝对没有跟他们说任何事情，不过黑孔雀战车坠落的声势很大 ，绝对会让许多人注意到。」 　　帐内一时沉默。天青将毛巾抛回盆中，水花溅起，他的语气却沉稳如铁：「招集所有 的带兵官，我有话对他们说。」象山领命退下。 　　天青静立原地，脑海中却涌出儿时的回忆。每逢宗族大会之前，父亲遥怖总会单独召 他，叮嘱两句：「雪象不是王庭的名称，宗族大会才是。当你做了王，你只是代表王庭一 个部落，在宗族大会上，你只有两句最重要的话：第一句，开场；第二句，结束。其余一 切，让部落代表自觉平等。要让这群披着人皮的狼都觉得被尊重，否则他们立刻撕咬你。 」 　　如今，那些话又在耳边回响。 　　他深吸一口气，转身步出帐外，步履稳健而沉重，迎向即将开始的万人之会。然而眼 前这些「带兵官」与雪象宗亲不同。他们的血统不受王庭约束，彼此甚至是竞争者。若无 墨凰王威明的认可与威压，这些人多半不会愿意屈服於一位新加冕的年轻王。天青深知， 今日的会议将是他展现「统帅」身分的试炼。他稍稍抬手，帐内逐渐安静下来。 　　「各位智士与勇士们，」天青开口，声音在厚帐里回荡，「今天我军已经全数渡过了 华河，接下来的目标就是艋舺城。当然，各路兵马推进的方向不全然都在艋舺城，毕竟我 军的目标不是征服或毁灭万华，而是路过，所以我军如非必要，不能干扰任何一个万华本 地人。但也不是与他们为友，毕竟让他们当朋友，也是一种干扰。我军要记住的是：绝对 不可与他们为敌，除非确定他们将我军当成了敌人。」 　　此言一出，帐内传来一阵低低的哗然。许多国王与王子交换眼色，有人抬眉，有人默 然，但无人立刻出声反驳。 　　天青接着道：「详细的命令与後续计画书现在会传递给各位观看，你们每一个人收到 的命令都不同，请先观看一遍，如果有所疑问，再来向我请示。象山，将所有的扁棕叶册 发下去。」 　　「遵命。」象山挥手，七十名雪象护卫推着小车自後方鱼贯而出。每一册册子厚薄不 一，封面皆以彩绘绳线织就的旗帜图案为识别，正是各带兵官的标志。护卫逐一递出，将 册置於各人面前。 　　有人伸手摩挲封面，低声同伴耳语；有人立刻翻开内页，眉头深锁；也有人根本看不 懂，却装作若有所思。帐内空气因这一轮动作而躁动起来，沙沙声与嘀咕声此起彼伏。册 子发放完毕，天青端坐中央，未作声，只以眼神冷冷扫过全场。他心知，这一刻，狼群正 在试探他是否能压住这股骚动。 　　就在护卫还未回报之前，他已先一步开口，声音铿锵：「如果没有意见的话，请各位 智士与勇士即刻出发，有疑问的人可以留下来继续开会。」 　　语毕，沉默片刻，接着便是大批身影起立，衣袍摩擦声、甲胄叮当声一齐响起。将近 两万名带兵官中的绝大多数，纷纷向外退去，帐幕掀起一阵阵风。只有约两千人仍留在原 地。 　　天青端坐不语，眼神扫过每一张面孔。他忽然开口，声音冷冽，划破沉默：「如果只 是单纯不识文字，而自己的部队中又无人能识字者，请站到最前面一排来。」 　　此话一出，留在帐中的两千多人立刻躁动起来。有人神情窘迫，有人脸红怒视，但终 究还是站起身来。结果竟有八九成走到前列，排成长长的一排。场面一度嘈杂，众人低声 交头接耳，却不敢大声争辩。 　　天青心中冷笑：「这便是真相。这些所谓的国王与英雄，多半带来的只是奴仆，真正 能识字的人寥寥无几。」 　　他语气平稳地下令：「象山，请带他们到秘书吏处，请智士们为他们口头解释。」 　　象山应声，立刻引导护卫将这批人领出帐外。随着脚步声远去，帐内只剩下二百多人 。 　　天青视线转动，再次开口：「如果是封面的旗帜跟其他人重覆或内容并非交给自己的 话，请站到第一排来。」 　　二百多人中大半互相对望，随後九成以上面露尴尬神色，纷纷走到前排。有人甚至翻 找册子想要争辩，却终究低下头。帐内顿时又稀落起来，只剩不到二十人还站在原地。 　　天青毫不动容：「狮山，请带他们到秘书吏处，请智士们找出正确的抄本，并且提醒 他们别在下次山竹不在的时候，又犯了这种错误。」 狮山领命，带队而去。 　　此刻帐中空旷，剩下的人更显瞩目。天青环视一圈，缓缓道：「如果是想问为什麽命 令与计划书上没有提到战利品是怎麽划分的，我就再说明一次：我们的目标不是占领、瓜 分、毁灭或征服万华，所有不会有战利品。而且我要提醒你们：如果你们有谁敢拿万华人 的东西，就算是他们主动赠送给你们的，也都必须还给他们，否则一律视同抢掠，知道吗 ？若不是这样的问题的，请继续留下来。」 沉重的话语压下，全场静得出奇。片刻後，众人相继起立离去，唯独一人仍稳稳地坐着。 那是一名身形高壮的男子，衣着虽不华贵，但眼神沉着，眉宇间透出坚毅。他既不慌张， 也不羞愧，只是安静地抬头注视着天青。 　　天青略一点头，语气转为沉稳：「请问您是哪一位？」 　　对方答道：「华莲国大王子腰果。」 　　天青收回视线，注视着对方：「华莲国……原来您是花生的大哥？」 　　腰果含笑点头：「是的，花生现在可说是我家的骄傲。一百零八位弟弟中，他是唯一 打进招亲比试第四日的，其他包括我在内，都在前三日被刷掉。」 　　语气虽带几分自嘲，却并无怨怼。天青心中暗暗一动：「这位王子看似朴实，却能坦 然承认自己的失败，倒是少见。」他正色问道：「那真可惜。请问您对命令及计划书的内 容有什麽问题吗？还是说您的问题是其他方面？」 　　腰果略作沉吟，缓缓答道：「其实呢，从北伐军组建时开始，我就在思考一个问题， 但直到现在才有机会能当面向您请教。请问打回雪象国，结束贵国的内战之後，您的下一 步将会是什麽？因为您做了很多完全不合乎我所预料的事情，所以我才会一直百思不得其 解。」这番话说得恭敬，却也直指核心。帐内静得连风声都显得清晰。 　　天青微微前倾，目光凝视：「比如说？」 　　腰果答得毫不犹豫：「首先就是对万华的处置。」 　　这一句像重锤落地。 　　天青心中暗暗一叹。他明白，这正是众人心底的疑虑：为何放过一个肥沃富庶的国度 ，而不去掠夺或征服？但他没有直接辩解，而是收敛神色，平静地说：「我明白了。今天 的会议就此结束，请殿下和我吃一顿午餐，如何？」 　　腰果一怔，随即双手合十，道：「能得雪象王相邀，自是荣幸。」 　　天青起身，帐外日光已然大亮。尘埃在光束里浮动，如同无数细小的思绪，随风飘散 。这场午餐，将不只是饮食，而是另一场更深的试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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