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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两种世界文学新手法:人物虚拟派遣法与人物虚拟
时间Tue Nov 18 23:25:27 2025
两种世界文学新手法:人物虚拟派遣法与人物虚拟侵占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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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西湖》2025年第8期 | 寇挥 2025年09月01日
☞☞☞
两种世界文学新手法:人物虚拟派遣法与人物虚拟侵占法寇挥
一
我初步以阿根廷小说家科塔萨尔的短篇小说《正午的岛屿》、古巴小说家阿莱霍·卡彭铁
尔的中篇小说《圣地亚哥之路》为例,分析以上两种小说新手法的运用与实践。
☞☞☞人物虚拟派遣法
有个叫郭群的作家打来电话说,他那儿有我一本谁谁的《追击》,我说是卡彭铁尔的。他
说书是你的吧?说他没有买过这样的书。我曾把一车书运到他的单元房里,存放过一段时
间,有一两本遗失了也很正常。他问我卡彭铁尔最厉害的小说是哪篇,我没说《消失的足
迹》《光明世纪》《人间王国》这些长篇,而是说《圣地亚哥之路》。我到了他的住处,
见到那本口袋书样式的《追击》。这套书里还有科塔萨尔的《南方高速》。走的时候,我
说书还是你看吧,我有另一个版本的《时间之战》。我还有一本《外国文艺》,上面就有
《时间的战争》集里的三个短篇小说。我从咸阳回到西安,找到了《外国文艺》。一看,
是1991年第1期。这是我当年订阅的,我把它从汉中带到了西安。稍微一算,二十七年过
去了,这本杂志还跟随着我。於是我重新阅读《圣地亚哥之路》。第一遍仍未完全解读通
透,紧接着又读了第二遍,总算对其中所有的疑点给予了相应的系统性解释。这是运用我
创立的“人物虚拟派遣法”和“人物侵占法”的小说方法解读的。在这两种手法下,不管
哪个国家哪个世纪,尤其是二十世纪的实验小说,不管多麽复杂、多麽繁复,都能迎刃而
解。我曾在人类的小说中发现有二十篇运用这一方法创作的小说,有博尔赫斯的《圆形废
墟》《南方》,科塔萨尔的《仰望星空》《美西螈》《正午的岛屿》等。结论是,这类方
法创作的小说中,最难解读的应该是《圆形废墟》。我没料到的是,这个看法必须修正,
目前就我涉猎的范围看,这个桂冠应戴到卡彭铁尔的《圣地亚哥之路》头顶上。
我先简略分析《正午的岛屿》。航班上的侍者玛利尼每次上班,从太平洋的某个小岛飞过
时,都会幻想自己到小岛渔村生活。镜头一转,他已经在小岛上生活了,与岛上渔民一家
融为一体,与老渔民的几个儿子成为好友,与渔民的亲生儿子没什麽差别。当他抬头望向
天空时,他曾工作过的航班正飞过太平洋。不幸的是,他眼睁睁看着一架飞机坠毁了。他
奔向大海,救起了一个年轻小伙子,将他拖到远离飞机残骸的海滩上。
这便是梦想和梦想的力量!真实的玛利尼并未离开航班,他在飞机坠落中死於大海中。但
他有梦想,梦想的力量使他在临死前爬出飞机,爬上了小岛。但胡里奥·科塔萨尔并不这
样写小说,他写了主角本体玛利尼的虚拟派遣体玛利尼,把虚拟体当作本体来写,视觉、
触觉,还有灵动的思索活动,一切都以正常的主角本体来写,他作为人物虚拟派遣体,甚
至能对主角本体进行思索和分析,并作出判断,得出结论。
一般读者读到这里就糊涂了,或者牵强附会一番。最後一段至关重要:“克拉伊罗斯(老
渔民)的儿子们飞也似的跑来,後面跟着那些女人。当克拉伊罗斯赶到时,小伙子们正围
在沙滩上躺着的那具躯体旁边,不明白他怎麽会有力气游到岸边,又流着血爬到这里。让
他闭上眼睛吧。一个女人哭着请求。克拉伊罗斯看了看海,寻找其他幸存者。然而,跟往
常一样,他们孤独地呆在岛上,那具睁着眼睛的屍体是他们与大海之间唯一的新鲜事物。
”“他们”仅指渔民克拉伊罗斯一家,“小伙子们”仅指渔民克拉伊罗斯的儿子们,不包
括“岛上的玛利尼”(虚拟派遣体,根本不存在)。那具“睁着眼睛的屍体是他们与大海
之间唯一的新鲜事物”,只有从坠机後的大海里爬到沙滩上的玛利尼,已是屍体。
接下来我分析《圣地亚哥之路》。
西班牙有个叫胡安的学生参加了对异教徒的战争军队,来到比利时的城市安特卫普,“他
原是学唱献给荣耀的我主的圣歌的,但他辍学当起了军鼓手”。中世纪的学校开设四门学
科:音乐、算术、几何和天文学。“胡安本来可能有朝一日进入阿尔卡拉城西洛埃洛大师
的课堂,但他没有当牧师和教堂唱诗班学生的意愿,所以放弃了这一荣誉,跟随了第一位
来招兵的连长”,“他那慈祥的母亲老泪纵横的渴望竟是一场梦”。这个参军的胡安跟随
军队去剿杀卡尔文新教徒,发生了鼠疫。鼠疫是船上的老鼠从亚洲的香料群岛带来的。这
是因为领兵的将军阿尔瓦公爵要给他的情妇送贵重的亚洲盆栽矮橘树。这些盆栽橘树是用
来装饰公爵情妇宫殿里的玻璃走廊的。漂洋过海的船只上爬上了老鼠,鼠疫来到了军营里
,胡安亲眼看见一只老鼠从船里上岸的情形,他还用砖头去砸它,没砸到,它跑掉了。之
後胡安就患了鼠疫,发高烧,种种症状都符合鼠疫这种病症。他躺倒在行军床上,连阿尔
瓦公爵都来看他了。“那时,即使在焚烧路德教徒时都没皱过眉头的阿尔瓦公爵,从鼓鼓
囊囊的紧身上衣口袋里掏出三只橘子,像个杂耍演员般地玩耍起来。”胡安正想赞美一番
阿尔瓦公爵,称颂他是西班牙之狮、意大利大力神、法国神鞭:“一阵暴雨鼓点般地打在
屋顶的石板瓦上,朝街的窗户被一阵疾风吹开,油灯也被吹灭。这时胡安见到阿尔瓦公爵
在风中走了出去,他的身体那麽细长,以致在穿过门楣时弯弯曲曲,宛如飘动的绸带。那
几只橘子如倒置的漏斗紧随着他,从果皮里伸出几条青蛙般的腿,讥诮着皱皱巴巴的果壳
。有位太太袒胸露乳,裙子卷起,衬裙的金属支架下露出赤裸裸的臀部,她骑在诗琴的指
板上,在阁楼前面从院子里飞向街道。一阵疾风把房屋吹得摇摇晃晃,恰好也吹走了这个
令人毛骨悚然的女人。胡安吓得半死,趴在窗口呼吸新鲜空气。那时他发现天空一望无际
,而且万里无云,银河从去年夏天以来第一次照亮了苍穹。”“‘银河!’士兵胡安跪在
自己的剑前低声说道。那把剑扎在地板上,剑柄上画着十字架的图案。”小说的现实部分
至此结束,後面的篇幅全是胡安死後的景象,或者说是他在重病中的幻象。他後悔不该逃
学、不该来当兵,心里许愿,说如果能从鼠疫中康复,就到西班牙圣地亚哥大教堂去朝圣
、还愿。前面的胡安是主体,或者叫本体、实体也行,有别於主体、实体的是虚拟派遣体
胡安,这位虚拟体的胡安踏上了朝圣之路,他也就变成了朝圣者胡安。或者说现在的胡安
是死後的幽灵胡安,但作者不会这样告诉读者,他不能让读者知道这是个幽灵,那样在读
者心理上会造成不适感。再说小说技法也不允许在这个时候让读者感觉出胡安死了,去朝
圣的是幽灵。以前我在分析这个短篇时,就是这样分别士兵胡安和朝圣者胡安的,一个是
生前,一个是死後,这样也行,也可以把两个胡安分别开来。我创造了“本体”与“虚拟
体”的指称方法後,以此名称代替生者与死者,从感观上说,对读者来说是一种美化的形
象,虚拟体可以是死後的幽灵,也可以是想像体、梦幻体。胡安得了严重的鼠疫,这种瘟
疫在16世纪的欧洲是绝症,活下来的可能性几乎为零。这个时候,胡安发誓如果能活下来
,就去西班牙的圣地亚哥朝圣还愿。从比利时的安特卫普出发,一路从北向南,拄着杖头
挂有装水的葫芦的拐杖,徒步行走,以示虔诚。虚拟体胡安到了西班牙的卡尔戈斯集市,
而他的本体胡安还在比利时的安特卫普军营的行军床上,在高烧中挣扎。文本中括号里有
这样一句话:“这傍晚(也许是他一生中最後一个夜晚),他以不同的方式考虑着各种事
情”,“也许是他一生中最後一个夜晚”便是指本体胡安病危死前的最後一晚。“其他人
也像胡安一样在那里等待准许乘坐‘新西班牙船队’的船出发。那船队将满载爱好玩乐的
乘客於五月驶离桑卢卡尔港。胡安用‘胡安·德安姆贝雷斯’意为安特卫普的胡安这一名
字在招兵站的花名册上登了记(因为不该忘记,在还愿之後,有人在佛兰德等他)……”
括号里的句子说到有人在佛兰德等他,这个人是谁呢?而且是在还愿之後,关键的词是还
愿。谁许愿了呢?是重病垂危的胡安,是还在佛兰德等在病床上奄奄一息的胡安,这个胡
安是本体胡安,是本体胡安等待着虚拟体胡安回去。因为只有去圣地亚哥朝圣,本体胡安
的病才可能痊癒。作者常常在括号里插进一个指南性的路标,这个路标是指向虚拟体胡安
的本体胡安的真实情况。其实纠结在胡安心里的最重要的愿望是到新大陆发财,给母亲创
造一个有钱的晚年,他辍学参加阿尔瓦公爵剿杀卡尔文新教徒、路德教徒的战争,便是变
相的发财之路。参加了军队,屠杀新教徒,掠夺他们的金钱财产,这也是发财的一条路。
胡安并没有因为屠杀新教徒而变得富有,给予可怜母亲的是一场迷梦而已,而且他认为神
明为了惩罚他而把鼠疫降临於他,他醒悟了,忏悔了,暗中对圣地亚哥许愿,如果能活下
去,就去朝圣。也许神明真的给了他机会,让他在高烧迷幻中真的去朝圣了。这儿也许就
是译者所说的胡安痊癒了,真的去还愿了。这是一种误解,因为作者许多路标性的暗示是
否定这种解释的。“恰在这时,布尔戈斯集市上那个从美洲发财回来的人出现在旅客的住
处,他告诉胡安,只要船一过大西洋他便可以嘲弄‘事务所’的那些军官,像那些有心计
的人一样去自己最想去的地方。听罢此话,胡安消了气,并且在船甲板上擂起鼓来,告诉
人们猪将在下甲板上奔跑,很快就要死於厨师的刀下被腌制成咸肉。”旅客的住处显然是
指航船上的住处,那麽坐船去美洲的胡安一路上是有个魔鬼相伴的。“那个从美洲发财回
来的人”是指虚拟体胡安的第二层次虚拟体。为什麽我说这篇小说是运用虚拟体本体方法
“人物虚拟派遣法”创作的最繁复难解的小说,道理就在这里:在虚拟体之後还有虚拟体
,这就仿佛在镜子的对面还有镜子,镜中的映像有了多重性。
虚拟体胡安到了西班牙布尔戈斯港口集市,遇见的那些盲人其实是虚幻世界或者说梦幻世
界里的撒旦,这样的景象在小说後面又出现了一次,足以说明後面的小说文本全是虚拟的
世界,而非真实的本体现实世界。在这里虚拟体胡安也是第一次看见了“从美洲发财回来
的人”。这个人就是他自己的第二重虚拟体,是他内心深处的发财梦的体现。请看文本:
胡安被拥来拥去地赶到一条胡同尽头,一个从美洲发财回来的人正在那里招摇撞骗,故弄
玄虚地炫耀着两条塞满草的美洲鳄鱼,仿佛这鱼是从秘鲁的库斯科带来的。那人肩上扛着
一只猴子,左手托着一只鹦鹉,嘴上吹着一只玫瑰色的大海螺。那时,从一只肉色的箱子
里跳出一个黑人,他仿佛受到宗教裁判的魔鬼,高声叫卖着珍珠殒缺的项链(注意这个项
链,它是个路标性的指南)、治头痛的石块、小羊驼毛的饰带、铜箔的耳环,还有其他一
些玻利维亚银矿城波托西的小杂货。那黑人一笑便露出一副磨得怪里怪气的尖牙和刀痕累
累的面孔。他攥着几只铃铛,扭动着腰肢,跳起了古里古怪的舞蹈,仿佛他的腰肢要脱离
他的身体似的。他的舞姿是那麽下流低级,以致连小摊上的大肚子老妇都离了蒸锅走过来
瞧他。不巧,这时天下起雨来,大家都争先恐後跑到屋檐下躲雨。木偶艺人把木偶藏到披
风底下,盲人紧攥着拐棍,画片上那个生猪崽的女人被淋湿了。而胡安却躲在一家客栈的
大厅里,人们在那里玩纸牌和大口大口地喝酒。那黑人用一块手帕给猴子擦拭时,鹦鹉准
备站在木桶的铁箍上打个盹儿。从美洲发财回来的人要了酒,开始向朝圣者讲述那些骗人
的把戏。虽然胡安同所有人一样对从美洲发财回来的人的骗人把戏有所提防,但现在却觉
得他那一套有些还是真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魔鬼——美洲鹰身女妖,就是狂怒地叫喊着死
在君士坦丁堡的。
从比利时的安特卫普来的虚拟体朝圣者胡安经受不住这个从美洲发财回来的人(胡安的第
二级别虚拟体,其实是他内心发财梦情结)的诱惑,“走进了招兵站,他已把自己是个朝
圣者(第一级虚拟体)忘得一乾二净,倒更像一个散了伙的剧团的演员”,“现在,安特
卫普的胡安已航行在公海上”。他正在渡过大西洋去美洲发财,以使母亲的富贵梦有那麽
一点蛛丝马迹。第一级别的虚拟体胡安由第二级别的虚拟体胡安指引,航船上经常出现第
二级别虚拟体胡安的身影,这第二级别的虚拟体胡安相对於第一级别的虚拟体胡安来说便
是心魔——内心的魔鬼。大船是在古巴哈瓦那的圣克里斯托瓦尔港登陆的。这个时候第二
级别的虚拟体胡安消失不见了,小说文本中没有再提到他了,这显然进一步提示这次航行
是虚幻的,是想像的。在美洲虚拟体胡安并没有发财,却成了凶手。或者胡安以为他把掷
骰子做手脚的热那亚人哈科梅·德卡斯德隆杀死了,虚拟体胡安“拉过一匹拴在木栅栏上
的马翻身上去,沿着船坞大道飞快离开了城市,逃向那隐约可见的长满棕榈树的蓝色山冈
”。在逃奴村,虚拟体胡安遇到了他在阿尔瓦公爵麾下时残害过的卡尔文教徒大胡子、犹
太教徒,还有一个叫戈洛德的小黑人。昔日的仇敌在逃亡地成了一家,成了相互照顾的人
。
一天清晨胡安醒来时,浑身冷得直发抖,脸色蜡黄,胸脯火烫。堂娜·约洛法和堂娜·曼
丁加去山中为他采药,有些药草需向森林之神祈求,这尊神道该是这片无法无天、不讲公
理的土地上又一个魔鬼般的怪物。毫无办法,胡安只得喝下那些煎药。当他昏昏沉沉打着
瞌睡期待病情好转时,做了个恶梦:在他吊床前突然耸立起圣地亚哥·德·康波斯特拉大
教堂,它的尖塔刺破了青天。
这节文字的正确解释应该是:虚拟体胡安感觉到来自本体胡安死前的寒冷,於是又一次想
到了本体胡安的心愿是去西班牙圣地亚哥朝圣的,本体胡安是派虚拟体胡安去圣地亚哥·
德·康波斯特拉大教堂的,可他却到美洲发财去了。
恶梦还在继续:
他迷迷糊糊地看到尖塔那麽高,以致钟楼消失在云彩之中,远远高於不扇动翅膀随风滑翔
的秃鹫。这些秃鹫宛如不祥之兆,像黑色十字架似的在清澈的苍穹中飘动。尽管时值中午
,但银河横亘在“天堂之门”的上空,是那麽白亮,星空仿佛是天使餐桌上的台布。胡安
看到自己成了另一个人,从他所在的地方可以看到他。在朝圣的城市里,他成了孤零零一
个人,一个奇怪的人。他披着缝贝壳的披风,在走廊灰色的石头上正拄着拐杖走向神圣的
大教堂。但教堂的门紧闭着,他想进去却不能如愿。他敲门但没有人理睬。朝圣者胡安跪
在地上祈祷,呻吟,抓住圣木,像个邪魔似的扭动着身躯恳求让他进去。“圣地亚哥!圣
地亚哥!”他啜泣道。当他感到咸水堵塞住咽喉时,他发现自己是在海边,正在央求让他
登上一艘停泊着的大船,而船上的人只把他看成一根腐烂的树干。胡安哭得那麽悲恸,以
致戈洛蒙不得不用几根藤条把他绑在他的吊床上,像一个死人似的将他丢在那儿。当他在
傍晚醒来时,逃亡黑奴聚居的村里一片喧闹。
虚拟体胡安与黑奴逃亡聚居村的大胡子卡尔文教徒、犹太教徒、小黑人戈洛蒙逃出了美洲
,航行在回欧洲大陆的船上。船上全是天主教徒,他们处决了新教徒和犹太教徒,因为虚
拟体胡安是天主教徒,黑人不是天主教宗教裁判所关注的对象。虚拟体胡安与戈洛蒙到了
西班牙布尔戈斯港集市。想像自己去了一趟美洲的虚拟体胡安(实际上还是本体胡安——
垂死的仍在比利时的胡安想像的,本体胡安幻想虚拟胡安去西班牙朝圣了,而被幻想出来
的虚拟体胡安又想像自己去美洲发财了)现在成了有了阅历的“从美洲回来的胡安”:
一天,在集市上,从美洲发财回来的胡安正在一条挤得水泄不通的街道尽头大声叫卖两条
自称是从库斯科(秘鲁地名)带回来的塞满稻草的鳄鱼,而事实上,那两条鳄鱼是他从西
班牙托莱多一个放债人手中买来的。他肩上扛着一只猴子,手上托着一只鹦鹉,嘴上吹着
一只玫瑰色的大海螺。那时,戈洛蒙从一只肉色的箱子里跳出来,仿佛是受到宗教裁判的
魔鬼,高声叫卖着珍珠殒缺的项链(注意这个道具)、治头痛的石块、小羊驼毛的饰带、
铜箔的耳环,还有其他一些波托西(玻利维亚有银矿的城市)的小杂货。那黑人一笑,便
露出一副磨得尖尖的牙齿和按照他故土的风俗刻有三处刀疤的脸颊。他攥着几只铃铛,扭
动着腰肢,跳起了舞。他把腰肢扭得如此柔软,以至那位卖香肠的老妇都离开摆在“圣母
玛利亚门”附近的摊子,走过来瞧他。
前面引用的小说文本与後面引用的小说文本就这样循环复制起来了,只是角度不同而已。
前面是虚拟体朝圣者胡安从欧洲大陆北方到了南方的西班牙布尔戈斯港集市,见到了他的
第二级别虚拟体——从美洲发财回来的胡安,视角是来自朝圣者胡安的;而从美洲逃亡回
来的虚拟体胡安(还是第一级别)回到西班牙布尔戈斯港集市时,见到的是来自於比利时
安特卫普的朝圣者胡安,视角来自於从美洲逃亡回来的胡安;两个视角的来源依旧还是第
一虚拟体胡安,但两者的身份却发生了微妙的颠倒;这就是卡彭铁尔小说文本的奇妙难解
之处,怪不得译者和评论者难解其详,似是而非,不能尽述。
此後两个胡安,朝圣者胡安应该是本体胡安,病危中的本体胡安派出的第二个虚拟体朝圣
者胡安,他被从美洲回来的本体胡安派出的第一个虚拟体胡安(他实际上是由朝圣者胡安
转变为发财者胡安的)碰见了,两个虚拟体胡安其实都是本体胡安派出来还愿救命的,而
这两个胡安都是本体胡安的幻象(我用虚拟体命名之),他们还是被心中难以压抑的发财
梦所主导,因为本体胡安心中的发财梦是压过朝圣心愿的,这两个虚拟体一起到了招兵站
,还是要去美洲发财。
两个胡安来到招兵站时,他们(黑人戈洛蒙扛着他们的项链)的脸色是如此狡黠,以致“
航海者圣母”见到他们跪拜在祭坛前面时不禁皱起了眉头。
“让他们去吧,圣母!”西庇太和撒罗米的儿子圣地亚哥恳求说。他想着他还欠着这类骗
子一百座崭新的城市。“让他们去吧,他们一旦去了美洲,即可替我还掉这笔债。”
撒旦总是自作聪明,现在他又乔装成盲人,穿着破衣烂衫,角上戴上一顶硕大的黑帽,看
到布尔戈斯雨已停下,便跳上集市一条巷子里的凳子,用他的长指甲拨弄古吉他,唱道:
武士们,打起精神!
可怜的绅士们,振作起来!
穷苦的大众们,请听好消息。
哈哈,大家都是不幸的人哪,
谁想出去看看惊天动地的新世界,
今年有十条大船一齐从塞维利亚港启航!
上面,天空繁星密布,银河光芒闪烁。
从结尾处分析,更能证明小说中的本体胡安得了鼠疫,高烧幻觉昏迷之後,根本就没有痊
癒,之後的文本全是本体派出的或者是想像的虚拟体所为,不是派出一个或者一次虚拟体
,派了至少两次或者两个,这就有了後面的两个胡安,朝圣者胡安与从美洲发财回来的胡
安身份的转换也很自然,而且形成了类似映像的循环,这种循环可能达到了无穷之程度。
因为当朝圣者胡安来到了西班牙的布尔戈斯港集市时,那个从美洲发财回来的胡安就是本
体胡安派出的朝圣者胡安转换的角色,之前本体胡安派出了多少个朝圣者胡安是难以下定
论的。本体灵魂深处的发财梦是根源,它总会把朝圣者胡安引到发财的梦幻里去,到新大
陆美洲去。这样本体胡安的朝圣愿望总是不能成为现实,总处在虚假的欺骗上,所以本体
胡安的得救是没有可能的。这种不能得救与不配得救是一回事,源於人类之心的原罪。欧
洲大陆曾经发生的对卡尔文新教徒的宗教裁判所的火刑的烈火与欧洲大陆对於美洲新大陆
的征服都是出於人类原欲的梦想,出自占有的原欲原罪。这从卡彭铁尔的另一个短篇《如
同黑夜》里可以得到进一步的证实。古希腊的特洛伊战争,中世纪对於异教徒的火刑,十
六世纪对於美洲的征服,原罪都是占有,都是罪恶的原欲。中了原欲原罪之毒的胡安是没
有希望可言的,他永远不可能得救,他的思想一次又一次地欺骗他自己,直到魔鬼撒旦出
现并引领他们踏上美洲。而朝圣之路、得救之路,那光芒闪烁的银河——圣地亚哥之路不
过是自我欺骗的安慰剂罢了。
二重点以卡洛斯·富恩特斯的超级长篇小说《我们的土地》为例,分析以上两种文学新
手法的发展与壮大。
☞1. 波罗·费博是谁?
创立小说新手法需要从卡洛斯·富恩特斯一九七五年出版的超级长篇小说《我们的土地
》入手,运用“人物虚拟派遣法”和“人物虚拟侵占法”能够正确地逻辑化地详细解读这
部作品,对以往错误的解读予以纠正。世界大作家米兰·昆德拉和西班牙大评论家胡安·
戈伊蒂索洛都曾错误地解读了这部小说,说白了就是他们尚未读懂。
波罗·费博是谁?这是个非常关键的问题。假如这个问题没有得到解决,对於这部巨着
《我们的土地》的解读可能是有限的、不全面的,甚至是错误的。当然误解也是有益的一
种解读行为。西班牙作家、评论家、国家最高文学奖——塞万提斯奖获得者胡安·戈伊蒂
索洛近三万字的评论《评〈我们的土地〉》对於这部巨着的解读是一种非常有限的解读,
其中并没有回答波罗·费博在小说中的作用以及他是谁的至关重要的问题。这是因为目前
全球范围内的解读都没有寻找到一种能够把整个小说的上下关系逻辑化、条理化的整体解
读方法,这样的话,他们的解读都是有限的、部分的解读。小说文本说波罗·费博是巴黎
大虾咖啡馆的广告人,身体前後都是广告夹板,上有广告词。他在塞纳河上的铁桥上,也
就是艺术桥上与塞莱斯蒂娜相遇。她此时是个街头画家。为何富恩特斯在小说一开场以这
个人物的行动与心理进行主体性的叙事?要知道他创作这部小说的时间是一九六八年至一
九七四年之间,而波罗·费博活动在巴黎的时间是一九九九年七月十四日到一九九九年十
二月三十一日午夜二十四时之间,这个时间对於当时的富恩特斯来说还是未来,距离他还
有三十一年时间。他以这样一个未来时间中的人物作为他的叙事主体,这似乎不太符合一
个小说家的创作惯性。我在阅读完第一部《旧大陆》四百三十页、约有四十万字的文本後
,曾与只用了两天半时间就阅读完了全部小说的一千页的一位文友交流时,竟然说出了可
以把第一章删除的妄言,当我花费了整整三十二天时间阅读完了全文後,才明白了第一章
的无限重要性。那麽波罗·费博到底是谁呢?他不就叫波罗·费博吗,难道他还有另外一
个名字?难道他根本就不是他,而是另外一个人物的替身?《我们的土地》总共有一百四
十四章,从第二章《在国王陛下脚下》开始,小说文本中的时间就倒退到了十六世纪,距
离波罗·费博在巴黎出场时的时间约有四百多年。第二章与第一百四十三章之间小说文本
的主要人物有费利佩国王陛下、伊莎贝尔王后陛下、古斯曼、托里维奥、胡利安、塞莱斯
蒂娜等。费利佩国王陛下因为“纪念在邪恶的佛兰德省份对公爵和异教徒的胜利而修建的
”埃莱斯科里亚尔宫陵墓——世界第八大奇迹建筑即将竣工的末期,国王陛下从坎塔布里
亚山脉的分支、灾难角海岸之上的山坡上狩猎归来,他的名叫“黑嘴”的白色大狗由於感
染了狂犬病毒而被他的秘书兼猎务副总管古斯曼杀死了,国王陛下本人也像他的忠实的“
黑嘴”一样到了死亡的边缘,一身脓肿和肿瘤,百病发作,奄奄一息,惶惶不可终日。那
麽,这样一个即将进入黑暗的人物,他的意识还在挣扎,他的不甘失去权力的噩梦还在苟
延。他派遣出了他的虚拟体,或者叫作替身,到达了四百多年後、也就是千禧年最後阶段
的那一年所剩余的五个半月的时空里。小说文本中说是六个月半、一百九十五天,显然属
於作者的疏忽或者笔误,或者另有寓意,我还一时无法弄懂。费利佩国王陛下的虚拟体替
身便是波罗·费博。这位替身投宿在巴黎皇家桥酒店里,尽管他是别人的虚拟体、他人的
替身,但他却有着绝对的主体性。这个虚拟体又派遣出了他自身的虚拟体,虚拟体的虚拟
体投进塞纳河,通过海洋之水到达了西班牙的灾难角,爬上了海岸,赤身裸体地趴在黑色
的海沙中。金发,背上紫色的肉十字,六趾脚,与天神一样光辉、美丽,与从海里上来的
传世神话一样地闪亮、绚烂。其实,虚拟体波罗·费博派遣出的虚拟体还是来自费利佩国
王陛下创世造物的意识和幻想,总的根子是在这里。费利佩国王陛下以罗马公教信仰的名
义对於异教徒的大屠杀,其根本原因是 他对於绝对权力的无限膨胀的贪婪,他没有後裔
,没有接班人,对於权力的失去,他有着无穷无尽的遗恨和不甘,他梦想着复活和不死,
於是就有了四百多年後千禧年来临之际他的替身和虚拟体在巴黎的登场。小说文本的最後
一章,也就是第一百四十四章,费利佩国王陛下的虚拟体波罗·费博,以造物主的身份存
在於巴黎塞纳河水沸腾、海水沸腾的世界末日,巴黎所有的妇女因为生育分娩而喋血大地
,全部死亡,男人、孩子都死光了,只剩下了以造物主自居的波罗·费博,其实也就是费
利佩国王陛下自己而已,他与塞莱斯蒂娜结合,创造了雌雄同体的新人类。旧世界被红血
荡涤一新,旧人类全部消失,新人类诞生,费利佩国王陛下既作为新人类的造物主、又作
为新人类的第一个人达到了他的梦想——永生。这样 的造物主无疑是敌基督,是魔王,
是撒旦。
☞2. 最不可靠的叙述者:朝圣者
这位最不可靠的朝圣者同样也是费利佩国王陛下的虚拟派遣体之一。《我们的土地》分
为三部,《旧大陆》、《新大陆》和《另一个大陆》。第一部《旧大陆》写的是费利佩国
王陛下与他的秘书兼猎务副总管古斯曼带领着一群人在坎塔布里亚尔山脉的分支山岗上打
猎,大雨好像把全世界都下透了。他们回到埃莱斯科里亚尔宫,国王已经病入膏肓了。埃
莱斯科里亚尔是集宫殿、修道院和陵墓於一体的建筑。费利佩国王陛下在他三十七岁正当
壮年之时已经百病缠身,在他弥留之际,一心奢望着永生。在他人生的辉煌时期,他曾经
用了三十三天半的时间,把西班牙雄狮般的军队开进佛兰德地区,消灭那里的他定义为异
教徒的信仰者。他躺在床铺上,手里拿的便是异教徒青年领袖的头颅骨。那其实是一位可
怜的画家的颅骨。是当时的驻地公爵为了应付他的要求而把一位画家处死了,用画家的头
颅代替了异教徒首领的头颅。奄奄一息的费利佩国王陛下下令把他的三十位先祖的遗骸从
全国各地运送到了埃莱斯科里亚尔宫陵墓,还有天主教的历代圣徒的圣物:腿骨啊手啊等
身体部件,也被运送来了。他把它们堆积在他的床铺上,陪伴着他。他一心想要不死,便
虚拟了一个人物波罗·费博,他把这个虚拟的自己派遣到了四百多年後的法国巴黎。
这是千禧年之末的巴黎,一九九九年七月十四日的塞纳河畔。河水沸腾了,巴黎的大广
场上,妇女们全在分娩,腥血顺着大街流淌。连已经九十多岁的看门人扎哈里亚夫人都生
产下了一个背上长着紫红色肉十字的六趾婴儿,还要给这个婴儿取名为罗马帝国第二任皇
帝提比略·恺撒杀害了的第一任皇帝奥古斯都的外孙的名字约翰内斯·阿格里帕。波罗·
费博在艺术桥上遇到了街头女画家塞莱斯蒂娜,他立即跳进塞纳河消失了。其实波罗·费
博是躺在皇家桥酒店的套房里,虚拟了他的行动。他在巴黎各个大街与广场、教堂之间穿
行,他为女看门人接生,还收到了一封来自古罗马的书信。这个时空下的巴黎显然不是真
实的世界,是噩梦中的,是费利佩国王陛下死亡前的意识世界,他幻想自己四百多年後到
了巴黎,变成了雌雄同体新人类的造物主,变成了与天主教信仰的上帝同样的神。这样的
神是由发动了多次屠杀异教徒的战争的费利佩国王陛下新生後变成的,已经不是正统基督
教的神明了,而是国王自身,他所代表的应该是恶灵和撒旦。
第三部《另一个大陆》的内容是费利佩国王陛下所幻想的他自己的恶灵的天堂之旅。这
儿的天堂也是撒旦的天堂。他在灵柩里被一个幽灵叫醒。这个幽灵是青年米格尔,也叫米
赫查,还叫米哈伊-本-萨玛,代表了基督徒、犹太人和摩尔人的三位一体。他是伊莎贝尔
王后陛下、国王的表妹与国王的父王美男子费利佩所生的孩子,是被费利佩国王陛下以他
与其母有乱伦行为的诬陷之罪判处火刑烧死的。国王心中有三大不解的死结:西班牙的
独裁权力、天主教的专制信仰,以及对於表妹永远回不到他所一心奢望的贞洁少女时代的
,充满对於父亲的誓死愤恨的爱和占有。他被米格尔的幽灵引领上了三十三级台阶,出
了小教堂,到了卡斯蒂利亚高原上的殉难者谷。他在这里的篝火旁变成了罗马帝国狼。十
六世纪的西班牙帝国是罗马帝国的继承者,奥古斯都·恺撒和他的妻子的儿子、他的继子
提比略·恺撒摧毁了罗马共和国之後的罗马帝国的继承者。也就是在提比略·恺撒时期,
他手下的犹太总督庞蒂乌斯·彼拉多把玛利亚的长子耶稣钉上了十字架,从此有了基督教
的传播和发扬,有了基底家的大数城人圣徒保罗从撒迦利亚到罗马的传教事迹。
这部长篇的雄心是囊括人类有了耶稣以降到二十世纪末的整个历史,从耶稣到波罗·费
博,从圣灵到恶灵的发展与演变。直到这位费利佩国王陛下的替身波罗·费博与他一心相
爱的表妹的代替者塞莱斯蒂娜在巴黎皇家桥酒店的套房里结合而创造出雌雄同体的新人类
。这样的新人类已经不是我们所认识的传统意义上的人类了,他们迎来的只能是巴黎血腥
的大革命之後的“一轮冰冷的太阳”。
《我们的土地》第二部《新大陆》这一部分篇幅极短,一百七十页,有十多万字。这一
部分应该说是第一部和第三部的浓缩版本。《旧大陆》和《另一个大陆》的故事内容都是
发生在埃莱斯科里亚尔宫陵墓这个空间的。这里彷佛是众多人物表演的舞台,从开头、铺
垫到高潮,其过程是费利佩国王陛下从病重和死亡的地狱通过三十三级台阶的炼狱到达高
原上的殉难者谷——天堂——变成罗马专制帝国狼。同时伴行的是法国巴黎这个历史上宗
教屠杀不断上演、最终导致圣巴托罗缪之夜屠杀了二千多名新教徒的惨案,整个宗教冲突
造成三百多万人的死亡,挖掘了三百多万座坟墓,到了十八世纪末终於爆发了法国大革命
的血雨腥风——这样的舞台上,费利佩国王陛下的虚拟派遣体波罗·费博与塞莱斯蒂娜(
其实是伊莎贝尔王后陛下)结合而创造了雌雄同体的新人类。两座舞台,不同时空,但上
台表演的人物却是同一套人马,其区别不过是,一方是本体,一方是本体虚拟的派遣体罢
了。
下面我着重分析的是第二部《新大陆》。十万字的内容如何浓缩了第一部、第三部八九
十万字的内容?要用比喻的话,那麽可以把这一部分看作是一个具有两面映照的镜子,把
前後两部的内容都照射到了。其实,这一部分只是整个小说的一个插曲,但这样一个插曲
却是来自费利佩国王陛下内心深处的潜意识,宛若是他为自己的一生寻找到了一面镜子,
把整个儿内容全部照射进去了,而且还是变了形的、伪装过了的照射。这样的内容便很难
寻找到它的源头,解读起来也就有了相当的难度。彷佛“烟雾腾腾的镜子”是看不清它的
映射物的真面目的。朝圣者这个人物,他出现的时候是在西班牙坎塔布里亚尔山脉的分支
山脚的灾难角海岸。他趴在海滩上,身子陷进沙子里,就像所有的海难遇险者一样。这叫
我联想到《奥德修纪》中的奥德修斯,他在海上漂泊了十年,当奥林匹亚的神明们经过会
议终於决定他可以回归伊塔刻祖国时,他离开了女神的岛屿,但他乘坐的船只又遭到海神
波塞冬的报复沉没了,他爬上了少女瑙西卡所在国家的海岸。朝圣者就像赤身裸体的奥德
修斯一样,但在灾难角海滩上对他施救的不是国王的女儿,而是费利佩国王陛下的母亲,
人称疯女王的老太太胡安娜·雷希纳的侍女塞莱斯蒂娜。但她是以侍童兼鼓手的男性形象
出现的。她在海难上救了朝圣者。这位朝圣者的背上长着紫红色的肉十字,脚上有六个脚
趾,金发,是古代最俊美的骑士英雄形象。他是从哪儿来的呢?是从海上来的。是从新大
陆回来的。那他是从哪里上船去的新大陆?他之前在哪里,叫什麽姓名,出身是什麽,有
什麽经历……这些全不清楚。我的分析是,他是从法国巴黎来的,是费利佩国王陛下的虚
拟派遣体波罗·费博又一次虚拟派遣的虚拟体。他在巴黎的大雨中,跳进了沸腾的塞纳河
,通过大水,先是河流,後是大海,到达了西班牙的灾难角海岸。那麽,他根本就没有到
新大陆去过。有了这样的前提,他向费利佩国王陛下讲述的新大陆之旅便是最不可靠的讲
述了。但是,费利佩国王陛下为何还要津津有味地听他讲述呢?一下子就讲述了第二部《
新大陆》的整个儿篇幅,十多万字。这是因为这位朝圣者是波罗·费博的虚拟派遣体,而
波罗·费博又是费利佩国王陛下的虚拟派遣体,这样的第二层级的虚拟派遣体依旧是费利
佩国王陛下的虚拟派遣体。原来是他的虚拟派遣体向他自己讲述新大陆的传奇故事。我们
先要确定这部长篇小说是一部意识流小说,虽然其所用的手法五花八门,魔幻、荒诞只是
其表象,意识流才是卡洛斯·富恩特斯运用的、结构这部小说的骨架。在意识流动中,主
角化身为另外的人物自由行动,作者虽然没有明确指出那叫了新的姓名的人物就是主角本
身,但我们通过分析那些蛛丝马迹,还是能够发现和确定他的本来真相的。我们闭上眼睛
可以试验一番,我们想像自己离开了房间到了另外一个星球,这个想像体在外星球上有了
无数惊人的发现,然後他回到我们面前向我们讲述他的发现——这样的意识结构是没有问
题的。有一点需要指出的是,我们的意识体所看见的事物,我们作为主体并没有看见,因
为作为主体的我们一直在房间里。但也可以假定费利佩国王陛下随着虚拟派遣体也到了新
大陆,但他现在在西班牙的埃莱斯科里亚尔宫陵墓,假装自己不知道虚拟派遣体的所见所
闻。他是主角,他有意炫技,我们作为读者只能接受。当然其实还是卡洛斯·富恩特斯的
手法技高一筹。这位墨西哥的大师级小说家无疑也是意识流小说的大师,他不到三十岁就
创作的《阿尔克米奥·克罗斯之死》便是意识流小说的典范。他的中篇小说《奥拉》中,
老态龙锺的洛伦特将军夫人因为喝了一种神灵药水而变成了年轻貌美的奥拉,她居然对书
中的男性青年说奥拉是她的侄女,她的本体和她的变体在同一时间同一空间出现,这是卡
洛斯·富恩特斯对《浮士德》《化身博士》《威廉·威尔逊》《圆形废墟》《南方》《正
午的岛屿》以来的“化身”手法的创造性发展,是对小说艺术的不朽贡献。
是侍童兼鼓手塞莱斯蒂娜把朝圣者引领进费利佩国王陛下的埃莱斯科里亚尔宫陵墓的,
同时结伴而行的还有一位盲笛手。这位盲笛手是国王早年间的民间朋友路德维科的化身。
同时进入宫殿陵墓的还有与朝圣者长得一模一样的青年胡安,他是伊莎贝尔王后陛下与舅
父的乱伦之子,同样也是从灾难角海滩得到救助的,是王后把他带进宫殿的。还有一个叫
傻王子的金发、肉十字背、六脚趾的青年,是疯女王把他从灾难角海滩救出来带进王宫的
。还有主教、修士、修女,几套人物都到齐了。国王不许卫兵对朝圣者上刑,而让他讲述
他的新大陆之旅。这位青年开讲了。他说他是在海岸上遇见农民和水手佩德罗的。这位农
民是位理想主义者,他一心要到大海的另外一边去,相信那里有新的世界,他要在那里建
造不受国王欺压的自由乐园。可他第一次远行失败了,之後他又在海岸上建造帆船。这一
次恰好朝圣者来到了,加入到他的远行队伍里了。但这位朝圣者是从哪儿来的,他的名字
叫什麽,他已经没有丝毫记忆了。这样一个朝圣者,没有记忆,没有姓名,没有履历,他
无疑是凭空来的,是从费利佩国王陛下弥留之际的死亡意识中来的,是非实体性的人物。
加利西亚海岸的佩德罗老头也是非实体性人物,他被国王的意识召来,是充满国王流动意
识的角色,完成国王吩咐给他的任务。朝圣者被佩德罗老头认作小偷那样的人,因为他在
岸边村庄的农户家中偷窃了剪刀和镜子,这是两个非常重要的小说道具。朝圣者接受了佩
德罗老头严格的纪律和要求,他们一起离开了海岸,开始了他们梦想中征服新大陆的航行
。有一瞬间,佩德罗老头问朝圣者是不是费利佩,朝圣者否认了。从这里的文字中,卡洛
斯·富恩特斯已经向我们指点了迷津,为我们理解作品暗示了方向和归途。大海里,朝圣
者看到剑鱼整个儿把自己的身体插进巨大鲸鱼的眼睛,庞然大物死了,把它自身也拖进了
大海之底。剑鱼把自己当作武器的主人,又把自己当作武器本身,便跟随它的猎物一起毙
命。一鲸落,万物活。鲸鱼的巨大难以想像,它的死亡与腐烂会孕育无数新的微小的生命
。假如把埃莱斯科里亚尔宫陵墓建筑群比作大鲸的话,甚至把整个西班牙帝国和整个世界
比作大鲸的话,那麽费利佩国王陛下无疑就是那条可怕的剑鱼了,他要把全世界拖进死亡
的海底去。他的死也就是整个人类的死,他活不下去了,整个人类也应该终结。这就是费
利佩国王陛下的心理。
接下来遇到了海洋中可怕的大风暴,海水直立起来,形成了一个巨大的漩涡,更像是一
口无底的井。帆船被撕成了碎片,朝圣者侥幸爬上了海岸。不是旧大陆西班牙灾难角的海
岸,而是新大陆墨西哥的海岸。这儿是珍珠海滩,遍地珍珠,堆积如丘山。没有淡水,他
用他偷来的加利西亚的剪刀刺杀了海龟,从它脖颈处特有的藏水囊中吸饮淡水。为了活命
而杀生,这样的想像平淡无奇。紧接着他看见了远处的炊烟,奋不顾身地扑进海水前往,
发现是佩德罗老头,他与他一样没有死在大风暴中的漩涡里。佩德罗老头建造了他的简易
家园。他从出生起就受到旧大陆国王的欺压、盘剥和残害,两个儿子被美男子国王的猎犬
吃掉了。他的家园虽然简陋不堪,但有着城堡的象徵意义。丛林居民通过他点着的火和烟
发现了他们,杀了佩德罗,朝圣者却被当作尊贵的客人迎接并敬奉。朝圣者见到了丛林居
民的记忆老人,他是他们真正的领袖。朝圣者把偷窃来的剪刀献给了记忆老人,丛林居民
回报给他整袋的黄金。他把偷来的镜子放到记忆老人的面前,他被镜子中自己的映像吓死
了。丛林居民发现之後,把朝圣者装进了记忆老人一直待着的枝条筐子里。筐子是费利佩
国王陛下的灵柩变形性缩小了的道具。朝圣者是费利佩国王陛下第二级别的虚拟派遣体,
或者说是他的替身,睡在这样的小筐子里正是对於他躺在灵柩里的现状的变形性泄露。小
筐子里全是珍珠和珠宝,还有丛林居民的活命粮食红玉米棒子。丛林居民把装进小筐子里
的朝圣者作为贡品上缴给了群山诸主部落,他们居然在河岸上统统自杀了。丛林居民是为
朝圣者而灭族灭国的,因为朝圣者是他们一直以来盼望的新主子、新的造物主、新的太阳
。记忆老人在神庙的顶层被撕裂,喂给了秃鹫兀鹰。群山诸主也就是巨嗓之主。朝圣者被
推进了井里。这口井旁就是巨嗓之主的金字塔神庙。一根蜘蛛丝出现了,朝圣者抓住了它
。井底的一个颅骨被朝圣者搬掉後,井水上涨,一直涨到了井口,他没有死,这更加证明
了他的非凡性。蝴蝶夫人出现了。她头顶上由飞舞的蝴蝶组成的头冠明亮异常。他通过蜘
蛛丝找到了蝴蝶夫人,她成了他一心相爱的情人。这里的想像十分奇怪:吐着蜘蛛丝的不
是蜘蛛,而是蝴蝶夫人?不管怎麽说吧,一切都来自费利佩国王陛下的意识和想像,这里
的寓意不能轻易给出。也许卡洛斯·富恩特斯在创作过程中思维的变化如此,也觉得没有
必要改动,就形成了这样的文本。《我们的土地》是没有情节变化的,人物的命运也没有
曲折的演变过程,小说一开始就是舞台上的画面和场景,潜意识,心理独白,众目睽睽,
众声嘈杂。这部小说更是想像力的丰碑,百万字全由想像力的画面组成,繁复的,重叠的
,替身多层次的展现,结构多重,结构里套结构,场景里套场景,画下还有画,多层画面
,绘画、讲述、映射、虚拟派遣、人物侵占,无所不用其极。这部作品能够成为二十世纪
世界文学中最难读懂的小说,它的文学价值是无法用一般法则衡量的。它绝对是一部伟大
的小说,是二十世纪众多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奖作品无法匹敌的小说,它没有非凡的元素和
品质是不可能的。
既然朝圣者是费利佩国王陛下的替身,那麽蝴蝶夫人就是他的表妹伊莎贝尔王后的替代
者。这位夫人在新大陆变形成了女神,她的两个大腿之间有时钻出的是红脑袋的蛇,有时
是一把长有脸的石匕首。这样的变形无疑来自费利佩国王陛下的潜意识。这是他对表妹伊
莎贝尔被父王、同时也是她的舅父美男子费利佩诱惑失去贞洁的,至死都无法改变和忘记
的妒恨,是他对於异教徒的屠杀,对於天主的疯狂信仰行为,都来自於这样的死结。
蝴蝶夫人与朝圣者有了亲密的躯体享乐之後,与他定下了之後聚会的誓约。第二次是在
神庙顶上相见的,这个时候她是女神一样的人物,但她与第一次的年龄和相貌比较,已经
十分年老了。这个女性人物依旧是费利佩国王陛下的表妹及王后伊莎贝尔的变形,她的嘴
唇上总是有着刺青文痕。嘴上的刺青文痕是塞莱斯蒂娜的特殊标记,她是疯女王的侍童兼
鼓手,是女扮男装,以男子的形象出场的。她是卡斯蒂利亚高原牧区牧人的女儿,嫁给铁
匠赫罗尼莫的当天夜间,被美男子费利佩国王,也就是费利佩国王陛下的父王行了初夜权
。她与伊莎贝尔同是费利佩国王陛下青年时代的爱的标志,一个在民间,一个在朝廷,这
两个人物在费利佩国王陛下的意识里是可以相互代替和交换的。嘴唇刺青其实也是伊莎贝
尔王后的标记。神庙顶层上,过去的蝴蝶夫人、现在的老妇人对朝圣者作了二十天和五天
的神秘预言。根据後面出现的十个年轻男子和十个年轻女子同样是二十这样一个数字来分
析,二十是指费利佩国王陛下意识中的二十世纪,千禧年之末,一九九九年,从耶稣纪年
开始恰恰是二十个世纪,两千年。那麽五天又意味着什麽?我想是指费利佩国王陛下弥留
之际所在的世纪到二十世纪末,正是五百年。这种神秘的暗语所代表的是费利佩国王陛下
的阴暗心理,他的希望,他的梦想,他要作为新的敌基督那样的造物主永生在一九九九年
十二月三十一日的二十四时——旧一轮的人类终结的瞬间。
在新大陆上的想像的历程和见闻是卡洛斯·富恩特斯想像力的丰碑。朝圣者见到了他的
替身。这位替身在山坡上的密林里:
我终於在黑暗中辨认出一个人弯着腰的身影,他背对着我,正拿着一把斧子,在砍一棵
树的树干呢。我很放心地去靠近他。那人转过身来,脸冲着我,我不禁大叫一声。伐木人
那张脸上,什麽也没有,只有一对闪烁发光的眼睛,一条时伸时晃的舌头,它出奇地长,
拖在嘴巴外面。那张嘴巴像是给刀削了似的,受着伤,露出了伤疤,还没有嘴唇。这个怪
物的肋骨飞快地一张一合,犹如风中两扇大门。每次一打开,就露出一颗正在跳动的活心
来,还像他那对眼睛一样,闪烁发光。我觉得自己神魂颠倒了,在那场和谐的友谊与我看
到的这种恐怖景象之间的反差也太大了。这当口,那条伸出来的巨大舌头以命令的口吻说
道:“拿出胆量来,把我的心拿去,用手拿,拿出胆量来,面对谁也没有胆量做的事……
”啊,倾听我禀报的陛下啊,请您回忆和算算,自从我从您的属地起航,我真是历经多少
艰难险阻啊,您告诉我,我听到这些话,是不是会疑惑呢:跟在大海里、在漩涡中心、在
海滩上的武士之间以及在水井里做出牺牲时遇到的危险比较起来,拿走这颗心,又算得了
什麽呢?我伸出手去,拿起那颗怦怦跳动、滴淌鲜血的心脏,反感地拿了起来,一心想着
尽快物归原主,不料他愤怒地咆哮着,他可怕的受了伤的嘴巴充满着绿色的泡沫,嚎叫出
这些话来:“你决定吧,你想要什麽就要什麽:权力、财富和荣誉。都是你的,都是有胆
量拿我的心脏的人的。”我只是回答他说:“我什麽也不要。你拿着吧。我把心还给你。
”脸上只有眼睛、舌头和嘴巴这三种器官的生灵又大叫起来,叫喊声极大,超过他肋骨一
张一合时的声响。“那就对了,”他喊起来,“你就是拒绝一切诱惑的人。你今天拒绝了
那只戴珠宝的火鸡的礼品,现在拒绝了我的赠物。那你要什麽呢?”我手里拿着心脏,保
持沉默。我不屑地瞧了瞧树林里这位诱惑者。我的愿望是我拥有的唯一物件,不会跟他换
取心脏。因为我知道,这块土地的规矩是,要用更加贵重的礼品回馈收受的礼品。除了我
的愿望,我拿什麽去给这个林中怪物呢?在他肋骨像窗户打开那样又打开的时候,我把他
的心脏还给了他,向他提出我有权提出的晚上提的问题:“拿走你的心脏。作为交换,你
告诉我:那地方的居民,为什麽都在河边自杀呢?”
如此非凡的想像力,这是我在拉美作家的作品中极难看到的。还有双脑袋的怪物,吃污
秽的火鸡和女神,能够把光埋进洞里去的生灵,长有四肢的“黑暗”,还有不断地燃烧纸
条然後用扫帚扫除灰烬的瘸子。瘸子是独脚人,他一直拄着拐杖,他的拐杖顶头的镜子可
以映照未来的世纪。朝圣者从镜子里看到了未来。独腿人显然是独臂人波罗·费博的变形
,是同样的象徵符号,因为这些奇特的人物都是朝圣者不断的反覆的变形体。我们联想到
波德莱尔的诗《西岱岛之行》中诗人在那荒岛中看见自己被吊在十字架上已经腐烂。在新
大陆中,朝圣者见到的也是他个人的替身或者映射物。他拒绝了蝴蝶夫人要他走的路,要
他在一年之内可以享用新世界所有的美女,然後作为金字塔神庙上的牺牲献祭。他没有同
意这样的建议,而是走向了火山之路。在火山之上,好像进入到了《浮士德》瓦尔普吉斯
之夜。第二部《新大陆》的人物行进与探险历程的文学价值等同於《奥德修纪》和《浮士
德》,甚至有过之而无不及。
在西班牙《我们的土地》出版四十年的研讨会上,世界各国的学者、作家和评论家一致
认为这部长篇是卡洛斯·富恩特斯意义最为广泛、最雄心勃勃、最复杂深厚的小说,有的
学者说要用专门的奖学金才能够读懂这部小说。西班牙作家、塞万提斯文学奖获得者胡安
·戈伊蒂索洛说阅读这部小说必须休假,但他近三万字的评论《评〈我们的土地〉》对於
这部小说的解读也还是没有找到真正的打开这把巨大的金锁的钥匙,并没有把它认定为一
部後意识流小说来解析,没有找到意识流动的总根。小说文本中的章节尽管不是按照意识
流小说的传统写法安排的,而且是以传统现实主义小说的惯例分章布节的,这样的结果,
世界上的大多数研究者和读者都不把它看作意识流小说,便完全走到了错误的认知途径上
了:用轮回转世等传统的神话传说、魔幻现实主义的习惯思维模式来解读其中的人物在不
同时空的出现。实际上那是费利佩国王陛下的意识中的不同时空,在他的意识世界里,他
宛若造物主一样能够将不同时代任意安排,把人物随意调遣到他希望他出现的时空。
丛林居民的记忆老人说他是红神,朝圣者是白神,还有一个黑神已经烧焦化作了太阳。
红种人、白种人和黑种人,三位一体的世界。朝圣者是白神,这又一次证明朝圣者不是现
实世界中的一个人,他没有姓名,没有来历,更没有他个人的记忆,他是凭空从费利佩国
王陛下的意识中来的,他就是国王自身,是他的替身,他的新大陆之旅表现的是国王本人
对於新大陆的征服之梦,同时也是他的永生之梦。“出现了,出现了……有人说他了……
回来了……夜晚的英雄,白昼的败将……回来了……荣誉归於黑暗的畏神……荣誉归於敢
於在白昼显身的阴影……荣誉归於太阳的战胜者……烟雾腾腾的镜子……”火山上的民众
一边唱着上面的歌词,一边用“哆哆嗦嗦的手指指着我在白色小山丘上的脚印”。朝圣者
是费利佩国王陛下的替身,他是“烟雾腾腾的镜子”。烟雾指土地、音乐和人体,镜子代
表天空、白雪和石头,“烟雾腾腾的镜子”就是新的造物主,也就是费利佩国王陛下。不
过,他代表的是敌基督撒旦,他创造的世界是现存的人类灭绝後的雌雄同体新人类的世界
。新人类的创造和登场意味着旧人类的灭亡,所以法国巴黎的广场和大街上千万妇女大分
娩之後,所有的妇女和孩子都死掉了,男人们也死光了,学者路德维科杀了修士西蒙,然
後他自己也自杀了,是在新人类创造之前的三分钟自杀的。一切障碍都清除掉了,只剩下
了费利佩国王陛下的替身波罗·费博与他的表妹伊莎贝尔的替代者塞莱斯蒂娜一男一女相
互脱光了衣裳,结合在了一起。他们是身体的直接融合,各自作为整体的一半黏连到了一
起,雌雄同体人诞生了。
小说文本反覆提到“妓女”或者“英国妓女”这样的词语和句子,金字塔上的祭司用石
头匕首剖开作为祭品的妓女的胸膛,掏出心脏献给太阳神——这是费利佩国王陛下心底的
怨恨不能平息,对於他的表妹幼失怙恃、幼年失贞的不幸不能原谅。朝圣者虽然面对面地
向费利佩国王陛下讲述他的新大陆旅程,但他是他的代替者,完全由费利佩国王陛下掌控
和操纵。朝圣者的眼泪掉落到了白骨上,白骨立即燃烧了起来。之後,又由白骨生出了十
个年轻男子和十个年轻姑娘。这二十个青年男女代表的是二十世纪,两千年,两个千禧年
。二十个青年男女亲吻了朝圣者,把他送上停泊在大海边的蛇形驳船,他便航行在返回西
班牙旧大陆的归程上了。“而身处一切的西方,是在它之上的一段时间,那是太阳可怕毁
灭的佐证,最後一次看着那头面目凶恶、四足弯曲、吞噬太阳的野兽……只有一个地方,
已经不是所有的地方了,只有一个时间,已经没有所有的时间了,我掉了下来,回来了…
…”
这便是朝圣者从西班牙加利西亚海岸出发,到达新大陆墨西哥,然後又返回西班牙的整
个历程,是他自己讲述给费利佩国王陛下和他的众大臣、主教、修士、占星术家、画家、
修士、修女、修道院男女院长听的。像这样的讲述,小说文本中还有胡利安和由国王陛下
阅读的罗马帝国皇帝提比略·恺撒的编年史官特奥多罗的讲述,而朝圣者的讲述可能是小
说文本中最不可靠的讲述,有的只是梦想的虚构和杜撰,是国王操纵下的有利於他的篡改
性讲述。这是费利佩国王陛下在弥留之际还不愿意放弃其宗教和政治权力,也包括性和爱
的权力,政治、宗教和性爱的三位一体的权力所必然会出现的意识漩涡和激流。
“一个穿成侍童般模样的女人刺了青的嘴唇,陛下,吻醒了我。我正嘴巴朝下躺在海滩
上,双臂张开呈十字。”
☞☞☞人物虚拟侵占法
费利佩国王陛下的年龄——「一个三十七年前出生的男人……嘴唇厚实,颌骨突出。」作
者把小说主要人物或者说是主角设置为三十七岁,正当壮年,正是生命的繁盛期,他却走
向了生命的终点,面临死亡的考验和折磨。恐惧和幻想混杂在一起,渴望复活,执念永生
。三十七岁这样一个年龄可以联想到古代皇帝,无论是罗马帝国皇帝,还是中国多个朝代
的皇帝,这几乎是他们一个基本的寿命限度。这样年轻就面临死亡,这是为什麽呢?这与
专制专权关系密切,绝对的权力达到了绝对的腐烂,这个年龄段也便是顶峰阶段了。假如
他们不丧失生命,之後的生命便形同无有,不管是对於专制权力来说,还是对於他们本人
的生命来说,时间似乎再无任何意义了,腐烂与死亡便是他们人生的最高境界,是专制权
力的巅峰状态了。如果没有死,他们可如何活下去啊!这是「以死为活」的垂死的、极度
的内心渴望。一个只有三十七岁的国王,这样的人物形象也是大多数读者喜欢接受的人物
形象,特别是女性,可能会对他抱有无限悲痛和怜惜之心。
已经存在的有关这部巨着的评论中所说的人物的「转世轮回」显然是对於小说文本的曲解
。所有的人物都是从主角费利佩国王陛下的意识里被虚拟派遣的,他的意识能够任意改造
他们,愿意把他们派遣到什麽地方什麽时间就派遣到什麽地方和什麽时间。米兰·昆德拉
在评论奥地利作家赫尔曼·布洛赫的不朽长篇小说《梦游人》的《埃施就是路德》一文中
谈到《我们的土地》中的人物学者路德维科「在墨西哥发现了一块未曾被发现的新大陆」
,又轮回转世到了古罗马耶稣受难时期的巴勒斯坦,又转世到了千禧年之末,也就是1999
年7月14日到12月31日24时之间的法国巴黎,这完全是他没有掌握人物虚拟派遣法这种小
说新手法,或者说他就没有这样的概念,只好用传统的「转世轮回」观念来进行解读了;
解读的结果是无法解读这部杰作,错误百出,无法寻找到其合理的逻辑。这样的手法结构
出的《我们的土地》「打破了时间的限制」,但并不是米兰·昆德拉所理解的「打破」,
而是因为时间就掌握在三十七岁临终的费利佩国王陛下手中,他的专制权力在虚拟状态中
达到了更高的自由。他在生命的青年时期和临死前的壮年时期可以运用他手中的绝对专制
权力对他所统治的人民进行任意的残害和屠杀,而在他临终之际,他虚拟的人物照样可以
被他任意指挥和驱使,他人生的辉煌时期与临终时期是同样没有限制的自由。自由的帝王
就是魔王,没有丝毫限制的魔王便是人类的灾祸。
(未完接下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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