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searenata ( _ㄇ○ )
看板poem
标题辛波丝卡讲词 诗人与世界
时间Mon Sep 13 14:50:12 2004
一九九六年诺贝尔文学奖得奖辞
诗人与世界
陈黎‧张芬龄 译
据说任何演说的第一句话一向是最困难的,现在这对我已不成问题啦。但是,我
觉得接下来的句子──第三句,第六句,第十句……一直到最後一行──对我都是一
样的困难,因为在今天这个场合我理当谈诗。我很少谈论这个话题──事实上,比任
何话题都少。每次谈及,总暗地里觉得自己不擅此道,因此我的演讲将会十分简短,
上桌的菜量少些,一切瑕疵便比较容易受到包容。
当代诗人对任何事物皆是怀疑论者,甚至──或者该说尤其──对自己。他们公
然坦承走上写诗一途情非得已,彷佛对自己的身份有几分羞愧。然而,在我们这个喧
譁的时代,承认自己的缺点──至少在它们经过精美的包装之後──比认清自己的优
点容易得多,因为优点藏得较为隐密,而你自己也从未真正相信它们的价值……在填
写问卷或与陌生人聊天时──也就是说,在他们的职业不得不曝光的时候──诗人较
喜欢使用笼统的名称「作家」,或者以写作之外所从事的任何工作的名称来代替「诗
人」。办事官员或公车乘客发现和自己打交道的对象是一位诗人的时候,会流露出些
许怀疑或惊惶的神色。我想哲学家也许会碰到类似的反应,不过他们的处境要好些,
因为他们往往可以替自己的职业上冠上学术性的头衔。哲学教授──这样听起来体面
多了。
但是却没有诗教授这样的头衔。这毕竟意味着诗歌不是一个需要专业研究,定期
考试,附有书目和注解的理论性文章,以及在正式场合授与文凭的行业。这也意味着
光看些书──即便是最精致的诗──并不足以成为诗人。其关键因素在於某张盖有官
印的纸。我们不妨回想一下:俄国诗坛的骄傲、诺贝尔桂冠诗人布洛斯基 (Joseph
Brodsky) 就曾经因为这类理由而被判流刑。他们称他为「寄生虫」,因为他未获官
方授与当诗人的权利。
数年前,我有幸会见布洛斯基本人。我发现在我认识的诗人当中,他是唯一乐於
以诗人自居的。他说出那两个字,不但毫不勉强,相反地,还带有几分反叛性的自由
,我想那是因为他忆起了年轻时所经历过的不人道羞辱。
在人性尊严未如此轻易遭受蹂躏的较幸运的国家,诗人当然渴望被出版,被阅读
,被了解,但他们绝少使自己超越一般民众和单调日常生活的水平。而就在不久前,
本世纪的前几十年,诗人还竭尽心力以其奢华的衣着和怪异的行径让我们震惊不已,
但这一切只是为了对外炫耀。诗人总有关起门来,脱下斗篷、廉价饰品以及其他诗的
装备,去面对──安静又耐心地守候他们的自我──那白晰依旧的纸张的时候,因为
到头来这才是真正重要的。
伟大科学家的电影版传记相继问世,并非偶然。越来越多野心勃勃的导演企图忠
实地再现重要的科学发现或杰作的诞生的创造过程,而且也的确能几分成功地刻画出
投注於科学上的心血。实验室,各式各样的仪器,精密的机械装置重现眼前:这类场
景或许能让观众的兴趣持续一阵子;充满变数的时刻──这个经过上千次修正的实验
究竟会不会有预期的结果?──是相当戏剧化的。讲述画家故事的影片可以拍得颇具
可看性,因为影片再现一幅名作形成的每个阶段,从第一笔画下的铅笔线条,到最後
一笔涂上的油彩。音乐则弥漫於讲述作曲家故事的影片中:最初在音乐家耳边响起的
几小节旋律,最後会演变成交响曲形式的成熟作品。当然,这一切都流於天真烂漫,
对奇妙的心态──一般称之为灵感──并未加以诠释,但起码观众有东西可看,有东
西可听。
而诗人是最糟糕的;他们的作品完全不适合以影像呈现。某个人端坐桌前或躺靠
沙发上,静止不动地盯着墙壁或天花板看;这个人偶尔提笔写个七行,却又在十五分
钟之後删掉其中一行;然後另一个小时过去了,什麽事也没发生……谁会有耐心观赏
这样的影片?
我刚才提到了灵感。被问及何谓灵感或是否真有灵感之时,当代诗人会含糊其辞
。这并非他们未曾感受过此一内在激力之喜悦,而是你很难向别人解说某件你自己都
不明白的事物。
好几次被问到这样的问题时,我也躲闪规避。不过我的答覆是:大体而言,灵感
不是诗人或艺术家的专属特权;现在,过去和以後,灵感总会去造访某一群人──那
些自觉性选择自己的职业并且用爱和想像力去经营工作的人。这或许包括医生,老师
,园丁──还可以列举出上百项行业。只要他们能够不断地发现新的挑战,他们的工
作便是一趟永无终止的冒险。困难和挫败绝对压不扁他们的好奇心,一大堆新的疑问
会自他们解决过的问题中产生。不论灵感是什麽,它衍生自接连不断的「我不知道」
。
这样的人并不多。地球上的居民多半是为了生存而工作,因为不得不工作而工作
。他们选择这项或那项职业,不是出於热情;生存环境才是他们选择的依据。可厌的
工作,无趣的工作,仅仅因为待遇高於他人而受到重视的工作(不管那工作有多可厌
,多无趣)──这对人类是最残酷无情的磨难之一,而就目前情势看来,未来似乎没
有任何改变的迹象。
因此,虽然我不认为灵感是诗人的专利,但我将他们归类为受幸运之神眷顾的精
英团体。
尽管如此,在座各位此刻或许存有某些疑惑。各类的拷问者,专制者,狂热份子
,以一些大声疾呼的口号争权夺势的群众煽动者──他们也喜爱他们工作,也以富创
意的热忱去履行他们的职责。的确如此,但是他们「知道」。他们知道,而且他们认
为自己所知之事自身俱足;他们不想知道其他任何事情,因为那或许会减弱他们的主
张的说服力。任何知识若无法引发新的疑问,便会快速灭绝:它无法维持赖以存活所
需之温度。以古今历史为借镜,此一情况发展至极端时,会对社会产生致命的威胁。
这便是我如此重视「我不知道」这短短数字的原因了。这辞汇虽小,却张着强有
力的翅膀飞翔。它扩大我们的生活领域,使之涵盖我们内在的心灵空间,也涵盖我们
渺小地球悬浮其间的广袤宇宙。如果牛顿不曾对自己说「我不知道」,掉落小小果园
地面上的那些苹果或许只像冰雹一般;他顶多弯下身子捡取,然後大快朵颐一番。我
的同胞居礼夫人倘若不曾对自己说「我不知道」,或许到头来只不过在一所私立中学
当化学老师,教导那些家世良好的年轻仕女,以这一份也称得上尊贵的职业终老。但
是她不断地说「我不知道」,这几个字将她──不只一次,而是两度──带到了斯德
哥尔摩,在这儿,不断追寻的不安灵魂不时获颁诺贝尔奖。
诗人──真正的诗人──也必须不断地说「我不知道」。每一首诗都可视为回应
这句话所做的努力,但是他在纸页上才刚写下最後一个句点,便开始犹豫,开始体悟
到眼前这个答覆是绝对不完满而可被屏弃的纯代用品。於是诗人继续尝试,他们这份
对自我的不满所发展出来的一连串的成果,迟早会被文学史家用巨大的纸夹夹放在一
起,命名为他们的「作品全集」。
有些时候我会梦想自己置身於不可能实现的处境,譬如说我会厚颜地想像自己有
幸与那位对人类徒然的努力发出动人噫叹的《旧约‧传道书》的作者谈天。我会在他
面前深深地一鞠躬,因为他毕竟是最伟大的诗人之一──至少对我而言。然後我会抓
住他的手。「『太阳底下没有新鲜事』:你是这麽写的,传道者。但是你自己就是诞
生於太阳底下的新鲜事,你所创作的诗也是太阳底下的新鲜事,因为在你之前无人写
过。你所有的读者也是太阳底下的新鲜事,因为在你之前的人无法阅读到你的诗。你
现在坐在丝柏树下,而这丝柏自开天辟地以来并无成长,它是藉由和你的丝柏类似但
非一模一样的丝柏而成形的。传道者,我还想问你目前打算从事那些太阳底下的新鲜
事?将你表达过的思想做进一步的补充?还是驳斥其中的一些论点?你曾在早期的作
品里提到『喜悦』的观点──它稍纵即逝,怎麽办?说不定你会写些有关喜悦的『太
阳底下的新鲜』诗?你做笔记吗?打草稿吗?我不相信你会说:『我已写下一切,再
也没有任何需要补充的了。』这样的话世上没有一个诗人说得出口,像你这样伟大的
诗人更是绝不会如此说的。」
世界──无论我们怎麽想,当我们被它的浩瀚和我们自己的无能所惊吓,或者被
它对个体──人类、动物、甚至植物──所受的苦难所表现出来的冷漠所激愤(我们
何以确定植物不觉得疼痛);无论我们如何看待为行星环绕的星光所穿透的穹苍(我
们刚刚着手探测的行星,早已死亡的行星?依旧死沉?我们不得而知);无论我们如
何看待这座我们拥有预售票的无限宽广的剧院(寿命短得可笑的门票,以两个武断的
日期为界限);无论我们如何看待这个世界──它是令人惊异的。
但「令人惊异」是一个暗藏逻辑陷阱的性质形容词。毕竟,令我们惊异的事物背
离了某些众所皆知且举世公认的常模,背离了我们习以为常的明显事理。而问题是:
此类显而易见的世界并不存在。我们的讶异不假外求,并非建立在与其他事物的比较
上。
在不必停下思索每个字词的日常言谈中,我们都使用「俗世」,「日常生活」,
「事物的常轨」之类的语汇……但在字字斟酌的诗的语言里,没有任何事物是寻常或
正常的──任何一个石头及其上方的任何一朵云;任何一个白日以及接续而来的任何
一个夜晚;尤其是任何一种存在,这世界上任何一个人的存在。
看来艰钜的任务总是找上诗人。
http://www.hgjh.hlc.edu.tw/~chenli/szymtalk.ht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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