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littlekang1 ( speech-演讲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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标题黄文雄 - 一位不是用勇气就可以形容的兄弟
时间Sat May 26 23:11:57 2012
http://lindyeh.pixnet.net/blog/post/24715855--%E4%B8%80%E4%BD%8D%E4%B8%8D%E6%98%AF%E7%94%A8%E5%8B%87%E6%B0%A3%E5%B0%B1%E5%8F%AF%E4%BB%A5%E5%BD%A2%E5%AE%B9%E7%9A%84%E5%85%84%E5%BC%9F-%E9%BB%83%E6%96%87%E9%9B%84
本演讲发表於郑南榕殉道二十周年墓园追思会
作者黄文雄为1970年「刺蒋案」的主人翁之一。
现任国际特赦组织台湾总会理事长、台湾人权促进会顾问、
财团法人台湾促进和平基金会董事长。
本文是他於二零零九年四月七日郑南榕追思会发表的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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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今天在这里一起怀念Nylon,我相信每一个人都有非常复杂的心情和感慨,
尤其是当我们想到他那壮烈的最後抉择,
以及我们这些还活着的人肩膀上的责任的时候。
我自己是在1989年一月底听到Nylon被传讯的消息的。
那年正是我海外流亡的第25年。
我还记得大致的日期,因为接到同乡打电话来的时候,我正好和一群外国朋友,
在为两位即将回国为民主奋斗的东欧朋友开惜别会。
那几年正是共产专制世界经历翻天覆地的变化的时期,
而台湾的专制独裁体制也开始松动。前一年强人还没有指定接班人就去世了。
这件事固然埋下国民党分裂的种子,也是蒋经国对台湾最後的贡献;
但是,政局也因此更充满不确定性,更加难以预测。
如果当时国民党政权的党政军头头,能够克服他们各自的野心而合作联盟,
李登辉将没有可趁之机。最後的结局,
很有可能还是蒋经国去世前几年所设计的开明专制:开明是开明一点,专制还是专制。
这是我当时的判断。
这是一个极端关键的时刻。在这样的一个时刻,
听到Nylon那一句「国民党抓不到我的人,只会抓到我的屍体」,
头壳里浮起他在办公室准备的三桶汽油,心中受到极大的震撼。
以後的七十几天里,我每天起床,第一件想起的事,就是Nylon。
在1970年刺蒋之前,我有半年的时间,反覆分析过做那件事的价值和策略的问题。
Nylon是一个受过哲学训练、喜欢分析反思的行动家。
我相信他说出那句话之前,也一定经历过类似的过程。
价值和策略。也许会有人不习惯看到策略被拿来和价值并列;
其实,不论所坚持的价值有多崇高,事先竭尽自己的能力,计算行动的可能效果和後果,
只不过是负起起码的责任而已。
在前面所说的那个关键时机,Nylon面对的情势,远比我所面对的要复杂多了。
1970年的台湾,还处在蒋家连最最基本的人权,也加以践踏的「超稳定」高压统治下,
反对运动也处於低潮。
我的目标其实非常、非常有限;我知道即使蒋经国不在了,
蒋介石还是会牢牢的掌控台湾;我只不过想打乱蒋氏王朝父子私相授受的接班计画,
希望能挑起国民党内部的权力斗争,
藉此松动--只是松动--那一个「超稳定」的高压统治,
为台湾的政治和社会发展打开一些可能性,如此而已。
可是1989年Nylon所面对的局势,就复杂多了。
国民党的统治已经开始松动。
虽然前景还是浑沌不明、充满危险,
但这一程度的松动却也包含了不少政治和社会改变的可能性。
Nylon在坚持原则与尊严之余,还必须去保护那些已经打开或可能打开的可能性。
这一切都比我那时困难多了。
所以1989年那七十几天,我每次想到他的处境的艰难,
心中都难以自抑的充满了兄弟般的痛惜,以及仰之弥高的尊敬。
他壮烈的自我牺牲後,就更不用说了。
不错,Nylon是可以不公开说出「国民党不能抓到我的人,只能抓到我的屍体」那句话,
而到法庭和监狱里继续他的抗争〈很多人,包括我自己,也曾经如此希望〉。
但是话既然说出来了,一定有他的理由和计算。
如果我的猜测没错,他的推理应该是这样的。
既然更激烈的行动只可能给国民党暴力镇压的藉口,那麽他就付出自己的生命,
占据道德的高地。
这样做,既可以坚持自己的原则和尊严,也可以保护前面所说的,
那些巳经和犹待打开的可能性;既可以打击已经一穷二白的蒋家政权的正当性,
同时也在当时仍然上下摇晃的政治局势的天秤上,
在自由、人权、民主和台湾主体性的这一端,放下他个人的砝码。
这种自伤以伤敌的壮举,需要多麽坚韧的道德勇气,
以及多麽清明的效果和後果的计算!
国民党那些人一定无法想像这样的台湾人,
可是Nylon却用自己的生命证明了的确有这样的台湾人。
这是Nylon留给我们的永远的遗产。
我们还活着的人现在所面对的情势,事实上并不比Nylon所面对的容易。
一方面,我们有更多的民主和人权的成就--不要忘了这是Nylon帮助我们获取的成就--
需要去珍惜、保护、和扩展。
另一方面,我们还要面对国内和国外的各种反动势力。
我们的责任和工作并不比Nylon轻。
时间有限,我也没有能力提出全面解决的方案。
我只想告诉大家,我希望明年的今天可以送给Nylon的一个小礼物。
最近几年很多人都有很深的挫折感,有些人难免对人权的争取和民主的深化,
多少失去了信心。例如去年11月陈云林离开台湾後,在一个声援野草莓的场合里,
就有几位民众对我埋怨说?「这些学生骂不还口,打不还手,无够勇」。
我们因此展开了一场讨论。
我大概是这样说的。
我说,各位在11月6号那天有没有看到学生在行政院静坐抗议时被警察抬走?
两个警察服侍一个学生,百来位学生花了警察多少力气?
这些学生不过在前一天晚上听了一场非暴力抗争的讲解而已,并没有受到完整的训练;
有些人没有完全把身体放软,有的人被抬到汽车门口就站直了,自己走。
我在美国的时候参加过民权运动、反越战运动和反核运动的非暴力抗争。
我知道如果把身体完全放软,或一路到被放在汽车的座位之前都拒绝合作,
政府所必须动员的警力将更多出很多。
然後想像和计算一下。根据警政署的统计,
陈云林来台那几天总共用了一万七千多人次的警力。
如果那几天出来抗议的人都采用野草莓的方式,警方必须调派多少倍的人力?
那种几万人的尊严的静坐,会把陈云林和中国当局吓到什麽程度?
如果消息传到中国,海峡那边可是每年都有几万场抗议,而且越来越多。
不只这样,中国的统治集团会不会开始想,即使用武力一口吞下了台湾,
要怎麽解决消化的问题?
这是一个深具郑南榕精神和方法的例子。
要做到这样,需要有价值的坚持、思想的武装、效果的计算、以及由此而来的自我纪律。
我没有时间向大家报告非暴力抗争、公民不服从运动以及平民国防(civilian-based
defense)的历史、经验、技术和理论;
有兴趣的人可以上Gene Sharp所主持的爱因斯坦研究所的网站。
我也没有说,这就是解决问题的唯一方法。
我只是想用它来举例说明郑南榕的精神和方法学,
并且向Nylon这位不是用勇气就可以形容的兄弟说:我已经在和几位影片制作者商谈了,
希望能制作一部有关非暴力抗争的历史、理论和技术的教学影片。
希望努力有成,明年扫墓时,可以用来代替鲜花,向你致敬。
请你安息,Nylon。我们会努力各自承担起自巳应负的责任。
谢谢菊兰和竹梅,也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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