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PAFFEE (之)
看板tellstory
标题[连载] 十倍的份量(7)
时间Mon May 8 23:19:30 2017
七
隔天一大早才七点,品伊就已经坐在门前发呆,平时她会睡到八点多,但今早醒来就
再也睡不下去。现在姑妈正在准备早餐,品伊呼吸着清晨的清新空气,眼睛闭着好像又有
一点睡意了。
啪擦啪擦……
听到熟悉的细小碎步声,品伊睁眼一看,果然是破鼻子正慢悠悠地朝她走来。
「等一下,我去里面拿骨头喔。」
品伊到厨房拿昨天晚餐特地留下的骨头,出来时破鼻子已经趴在她刚刚坐的地方,头
压在地面上,一副很累的样子。品伊把骨头凑到牠面前,破鼻子也只是咬个几口就不吃了
。
「怎麽了?你也想睡觉?」品伊拍拍牠的头。破鼻子睁着大大的眼睛往上看着品伊,
尾巴无力地垂着。
「阿振伯没跟你一起出来吗?」
通常破鼻子出现几分钟後,阿振伯就会骑着脚踏车出现,他们出门都是一前一後,几
乎是不变的定律,因为破鼻子总是急着出门散步,也急着回家吃饭。
听到阿振伯的名字,破鼻子抬头无力地叫了一声,马上又垂回地面。品伊再等了几分
钟,仍然没看到阿振伯骑着脚踏车出现。
阿振伯发生什麽事了吗?不祥的预感与昨天那对男女连结起来。她觉得自己的呼吸有
点急促。
「品伊!可以来吃早餐了!唉呦,在跟破鼻子玩啊?」
「姑妈,我可以带破鼻子回阿振伯家吗?牠好像自己跑出来了。」
「真奇怪,牠平常不会乱跑啊……等一下,老振这不是来了吗?」
果然此时从道路彼端出现一辆脚踏车,阿振伯跟往常一样带着大斗笠,踩着踏板往这
里靠近。破鼻子一改刚才病恹恹的样子,一下子就冲到阿振伯的脚踏车旁,阿振伯举起手
向他们问候。
「老振,吃饱了没啊?」
「吃饱了,你们还没吃啊?」
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阿振伯的音量似乎减弱许多,连话也变得简短了。品伊试着
要看清楚阿振伯的表情,却被戴得特别低的斗笠阴影遮住。
就像在遮掩什麽似的。
「刚才品伊一直没看到你,担心破鼻子乱跑,还想带牠去找你呢!」姑妈没发现异状
,仍自顾自地闲聊。
「品伊帮忙照顾破鼻子啊?谢谢你啦。」
阿振伯朝品伊点点头。就在那一瞬间,光线终於挑对角度,消去阿振伯脸上半边的阴
影。
跟平常一样的笑容。
「没有啦,就只是给牠骨头吃而已。」放下心来的品伊总算不再一直窥探阿振伯的表
情。
「对了,你儿子不是回来吗?怎麽没看到他?」
「昨天晚上就回去了,隔天要上班不能留太久啦。」
异样感重新回到阿振伯身上,品伊怀疑自己刚才是不是看错了,但现在阿振伯的脸又
再次被可恨的帽荫遮住。
「那我先去忙了啊。」像是要阻断姑妈接下来的提问,阿振伯把身体转回道路前方。
只有短短几秒钟,阳光照进帽荫底下。
这次她看见阿振伯的右脸颊有一块深色的痕迹,要是不注意看,很容易藏在阿振伯的
黑皮肤里。
那是瘀血。
品伊吃早餐时满脑都是刚才看到的瘀血,丝毫不关心自己吃了些什麽。她比平常更快
离开餐桌,惹来姑妈一阵碎碎念。
下午品伊藉口要去杂货店买东西,实际是往阿振伯家的方向走。到了附近的土地公庙
,果然有三、四个人在庙前的大榕树下聊天。她装作若无其事地靠近,而那些大人发现品
伊後也只是打声招呼,就继续刚才的话题,八成认为小孩子也听不懂什麽。
品伊逗弄小笼子里的鸟,一边竖起耳朵听着。
「昨天经过的时候,声音大得吓人喔!」
「到底在吵什麽?」
「我就听了一下,好像是做儿子的回来讨钱,阿振也没说不给,只是想要他们待久一
点。阿振这麽久没见到儿子,又把那个女的当媳妇,才会那麽高兴,也不知道人家只是回
来要钱而已。」
明明是「路过」、「听一下」,不知为何却能清楚地说出前因後果。
「只是要他待久一点就吵架喔?」
「你也知道嘛,城市人性子急,让他等一下火气就来了,在那边凶什麽:『我们没时
间吃饭,你要问到什麽时候!』、『你要我们大老远回来,现在是拿不拿得出来啊!』我
还以为是在抢劫咧。」
「所以最後还是给了喔?」
「我眼睛又没长在阿振家里,我怎麽会知道?不过应该还是给了啦。那个不孝子,拿
了钱出门还一副嫌不够多,脸臭得要命,还有那女的,你知道她竟然……」
没必要继续听下去了。品伊一言不发离开土地公庙。
已经三点了,今天又是阳光普照的好天气。她到杂货店买了一盒冰淇淋,然後就前往
凉亭。刚来这里的时候,她希望能独占这个地方,现在却对一个人坐在这里感到不自在。
品伊本来想回家吃冰,走到一半,她又回到凉亭继续坐着。
刚才听了那些人的话,她对阿振伯儿子的厌恶瞬间到了最高点。虽然自己不过认阿振
伯三个礼拜,但她可以确定阿振伯绝对不会是个多糟糕的父亲,知道阿振伯儿子说了那些
话,品伊极度後悔没在他问路时送他中指,更别说阿振伯脸上的伤百分之百就是那个人造
成的。
真是个大烂人。
一开始她理所当然地这麽想,但再多想几遍,却开始动摇了。类似的感觉在那晚背论
语时也出现过,只是这次没那麽容易逃避。
直到现在,所有跟爸妈的争吵她都还记得原因,在她看来,这些错都不是她造成的,
是爸妈不顾她的心情就做决定,不然就是同一句话讲好几次,搞得自己像什麽都不懂的婴
儿。对於她的所作所为、喜欢的东西,他们就是喜欢跟自己做对,好像承认自己的想法比
女儿差是一件多丢脸的事。
阿振伯儿子是不是也有同样的感觉?被绑在没有未来的乡下、父母无法给自己想得到
的东西、不断被重复提醒一件事……
乍看之下不像,却又极其相似,这些理由,用在阿振伯儿子身上竟然也合适。
老实说,当怎麽跟爸妈拜托都没效时,她实在很想对他们拳打脚踢,如果她也有那样
的力气,说不定也是会在爸妈脸上留下伤痕的人。
从第一眼看到阿振伯儿子,品伊就知道自己不喜欢他,要是有人问品伊想不想成为和
他一样的人,她会回答宁死都不要,但如果阿振伯儿子做的是滔天大罪,为何轮到自己身
上就一点错都没有了?。
品伊用力戳着冰淇淋,盒内一半以上的冰淇淋已经化为水。
最後她也没想出真正的原因是什麽。回家的路上,品伊被大太阳晒得皮肤都快烧起来
,身体却像被施了法术,懒洋洋地不肯加快脚步。
一进到凉爽的房间,品伊有种从沙漠进到绿洲的感激,她把电风扇调到自己的方向,
直直吹着燥热的脸颊。
「品伊你回来了喔?」姑妈从房间门往里头看。
「对啊,去凉亭吃个冰就回来了,今天都没人,感觉好无聊。」
「你妈妈刚刚有打电话来找你喔。」
品伊试着不要让表情有什麽变化。
「有说什麽吗?」
「没有啊,听你出去玩,她就说晚一点再打。」
才刚讲完,客厅就传来电话铃声。
「唉呦,一定是你妈妈打来的,赶快去接!」
「但可是也可能不是啊。」品伊故意装傻,看姑妈急匆匆地跑回客厅。
她不是很想自己接起这通电话,让姑妈把话筒转给才不会显得她很期待听到妈妈的声
音。
「喂?」
「品伊?刚刚出去玩吗?应该已经适应姑妈家了吧?」
面对接连而来的问题,品伊觉得有点难消化。
她从没这麽仔细感受一个人的声音,她靠着声音想像说话者的面容,深怕漏了点什麽
。听觉连结起视觉,妈妈的身影就像在眼前一样清晰,却一眨眼又不见。
这大概就是思念,但她不会承认,而且她还要让妈妈知道自己在生气。
「差不多啦。」她随便应道。
「其实偶尔到乡下呼吸新鲜空气也不错,下次我跟爸爸也想回去看看,到时候你再带
我们去玩好不好?」
听着妈妈滔滔不绝的构想,品伊总觉得当中少了一些东西。
一些彼此都知道,却以为对方都不知道的事。
可能怕品伊听了会难过,妈妈完全没提起在美国的任何现况,而之所以过了三个礼拜
才打电话给女儿,也是清楚品伊爱闹脾气的个性,太频繁的联络会成为阻力,自尊心反而
会让品伊拒绝去适应。
其实她都知道,姑妈好几次在晚上跟妈妈通电话的事,她也都知道。
「随便啦,都可以。」
妈妈好不容易打电话回来,结果自己却连口气和善一点的都做不到。她觉得自己好像
在搬沉重的铁块,就算胀红脸使尽全力,还是没能移动半毫。
「好吧,那妈妈就不打扰你了,帮我跟姑妈说谢谢喔。」
「喔,拜拜。」
在那之後,回到房间的品伊闭着眼睛躺在床上,她想睡不仅是因为生理的需求,而是
希望睡眠能多少带走没有任何劳动却格外沉重的疲惫。
不知睡了多久,品伊终於被姑妈叫醒。
「品伊,要吃晚餐了。」
姑妈担心品伊是生病才睡了整个下午,还伸手摸了品伊的额头。觉得脑袋沉甸甸的品
伊揉着眼睛走进厨房,坐下来时看到桌上有一袋用塑胶袋装好的卤肉。
「姑妈,这是……」
「啊,那是本来要请你帮我拿给老振的,看你身体不舒服的样子,我等下自己拿过去
好了。」可能是得知昨晚阿振伯家里发生的事,姑妈基於好意才想带点好吃的给阿振伯。
跟姑妈再三保证自己绝对没事後,品伊提着沉重的卤肉前往阿振伯家。
到了贴满褪色春联的门前,品伊从纱门往里面看,却只看到漆黑一片,她轻轻推一下
门,不意外门根本没锁。听到开门声,破鼻子立刻顶开纱门溜出来,汪汪叫着欢迎品伊。
「是谁啊?」
屋里亮起灯来,阿振伯刚才可能是在屋後,听到破鼻子的叫声才过来查看。
「我是品伊啦,姑妈叫我拿卤肉来给你。」
阿振伯推开纱门,眉开眼笑地从品伊手上接过袋子。现在他没戴斗笠,脸上贴着一块
大胶布,正好就是早上品伊发现瘀血的地方,连阿振伯的那颗痣都被遮住了。
阿振伯曾说过老婆就是因为这颗痣才嫁给他的,也常说没了痣他会看起来更老。本以
为阿振伯只是在说玩笑话,但今天的阿振伯少了那颗痣,皱纹就理直气壮地篡位,再怎样
的表情都遮掩不了苍老的痕迹。
「唉呦,阿凤老是送好料的过来!来来来!我也拿一些水果给你带回去。」
品伊跟在阿振伯身後走进屋子,这里比姑妈家还小,里面充满着杀虫剂的味道。只见
阿振伯把卤肉放餐桌上後,就走进窄小的厨房,忙着从地上的纸箱里挑芒果放进袋子。
阿振伯已经吃完晚餐了吗?她看见餐桌上只摆着碗筷,除了装酱油的碟子连个盘子都
没有。
她随意探头朝碗里看,却看见了意想不到的东西。
碗里除了白饭,上头还散着一些丝状的东西,全都被酱油泡得黑黑的,品伊看了好久
才认出那是鱿鱼丝。
「这些应该够了,给你吧!」阿振伯提着沉沉的一袋芒果走过来。
「阿振伯,你为什麽吃这个?」
阿振伯看向品伊指着的碗,知道品伊在问什麽後,他笑着咧开嘴。
「那个喔,因为只有我一个人,平时懒得煮得太丰盛啦,这样可以配好几顿饭咧,嚼
久了还挺有味的,加减吃,省一点啦。」
品伊不确定自己原本希望阿振伯会怎麽回答,可能是希望他会说这其实是给破鼻子吃
的,不然就只是想试试这东西是什麽味道。
但阿振伯的晚餐就是这样,而且还不只今天。
「那……这样的话卤肉等下可以配,我先回去了,阿振伯拜拜。」
品伊觉得自己根本是逃出来的,因为她不想被阿振伯看到表情,至於阿振伯的表情,
就算不用回头也能知道。
一定是一如往常,那种对什麽都不会不满意的笑。
让她困惑的不是阿振伯为何要如此节省,那个清楚不过的答案已经在昨天抵达,也在
昨天离开这里,现在或许已经在离屏东很远的地方,再一次忘记回家的路。
她真正无法理解的,是为了某个人必须过这样的生活,最後甚至还被背叛,为什麽还
可以毫不愤怒,甚至连委屈的眼泪都没有?
品伊最讨厌被别人占便宜,当她付出的没有得到应有的回报,她会生气、会想尽办法
夺回本该拥有的东西,也不管会不会伤了和气,如果拿不回来,她就会大哭一场来表现自
己的不甘心。
但阿振伯就只是笑着,好像一点也不觉得这样的生活有什麽不对。
就因为他是你儿子吗?
在离阿振伯家一段距离的地方,品伊停下了脚步。破鼻子上前靠在品伊脚边,观察这
个在原地呆立不动的人。
她知道自己应该快点回家,但品伊还是蹲了下来,张开手臂抱着破鼻子。破鼻子的头
在她的颈肩无辜地晃动,品伊感受着臂弯间的温度,想像现在正在吃鱿鱼丝配饭的阿振伯
有多久不曾体会这样的温暖。
她曾企盼着成为大人的那天早点到来,也自认比其他同龄的孩子聪明成熟,还为此自
傲不已。现在她却感到害怕,因为她好像可以体会爸妈的心情,她不想成为他们,害怕会
失去可以大吵大闹的自由,害怕自己也必需为谁心甘情愿失去一切,还要因此被讨厌、被
怨恨,然後装成没被伤害半毫,只为了不想再伤害另一个人。
妈妈充满活力的一字一句还残留在耳边,与阿振伯的笑脸重叠在一起。挂上电话後累
积的愧疚,瞬间把她的脸颊染得湿润,品伊用手抹去脸颊上的泪水。
她真的不知道,如果哪天自己也要面对同样的事情,她是会像现在完全无法控制,还
是会跟阿振伯一样,当作没发生过,然後静静笑着。
连一滴泪都流不出来。
(待续)
--------------------------------------
下章预告?
原以对方是冷血想杀害她的村民,扣下板机并不是什麽难事,但品伊看到那些被鲜血
被染红的苍老面孔,终究还是无法痛下杀手。
而阿振伯儿子看见父亲出现在进攻的人群时,本来的冷静也动摇了。本该被一枪击毙
的阿振伯只被子弹划过脸颊,跌跌撞撞地扑向犹豫不决的儿子。
「我下不了手……我不行……对不起。」被咬破喉咙的他,满身鲜血抱着失去理智的
父亲,用抱歉的眼神向她们道别。
品伊和女猎人虽悲痛万分,但现下已容不得她们哀吊,少了阿振伯儿子,她们不可打
得过占数量优势的殭屍村民。逃离凉亭时品伊回头看了最後一眼,阿振伯抱着儿子的屍体
,失去力气跌坐在地上。
品伊和女猎人逃进通往村外的小巷子,却在出口遇见了长辉伯。女猎人举起枪想攻击
,长辉伯却静静地举起手。
「你们逃吧,我来挡住他们。」长辉伯露出藏在外套里的炸弹。
女猎人拖住想阻止长辉伯的品伊,朝出口逃去。村民们很快追到小巷里,在炸弹引爆
的前一刻,长辉伯大喊了一声。
「美珠!」
身旁的女猎人身体一抖,品伊没漏看她脸上的泪痕。
爆炸瞬间照亮夜空,负伤的两人逃向无法预测的前方,离开了村子。
------------------------------------
我掰不出来,只好抄屍速列车了。
--
※ 发信站: 批踢踢实业坊(ptt.cc), 来自: 123.204.152.10
※ 文章网址: https://webptt.com/cn.aspx?n=bbs/tellstory/M.1494256787.A.0EA.html
※ 编辑: PAFFEE (175.181.112.76 台湾), 09/14/2025 10:21:49